暮氣漸起,太陽慘淡的餘暉被遠處飄來的黑雲吞噬殆盡,懸在天際的星星閃得有氣無力。末班車慢悠悠地行在回鄉唯一的一條道上,發動機喘得像一頭老牛,好似隨時都可能罷工。上車的時候,人就不多,女人謝絕售票大姐的建議,徑直地坐到了最後一排。那燈估計是壞了,整個車廂都黑乎乎的,也沒有說話聲,人都眯着眼趕覺,除了女人以外。
懷裡的小女孩已經睡得很熟了,女人偏着頭倚在窗玻璃上,兩眼無神的看向外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些什麼,這一路過去都是沒有路燈的,外面一片黯淡,和裡面一樣死氣沉沉。女人雖然暈乎得直想瞌睡,卻也強忍着不願閉眼,因爲眼皮一合上,就要落下淚來。
幾個小時前,女人買菜回到礦區,繫上圍裙,拿着水瓢到廚房裡舀米。推開半掩的木門,女人看見矮矮的方桌上,疊着幾個凝油的瓷碗,筷子橫七豎八的亂擺,還有幾堆細細的小骨頭。再看那竈臺上,到處散着一撮撮帶血黑毛,菜砧上兩條的一端粗一端細的,麻繩一樣的東西交錯着,鍋底還剩點黏糊糊的湯汁。女人走到竈臺前,仔細一看那麻繩一樣的東西,喉嚨一陣躥動,撞鬼一般地逃出廚房。
那是兩條老鼠尾巴。
早些時候,輪休的礦工們湊在院裡抽菸打撲克。礦區啥也沒有,閒時最熱鬧就是打牌,壓牌的卻也不是錢而是紅喜煙,煙沒了,還有人請,大傢伙們兜裡的錢都是血汗換來的,誰都不可能,也不捨得拿出來賭。其中一個叫阿四的,連輸好幾把,正想翻上一把,一摸口袋就剩兩根。礦工大多嗜煙如命,歇班時都喜歡抽上一口,去去乏,口袋裡習慣揣着些煙。
算了,算了,換人。阿四擺了擺手退了出去,後邊的人就頂上了桌。他叼着煙,走到外邊的大樹下解手。解決完後,剛要往回走,瞅見邊上枯草堆動了兩下,悄摸摸走過去撥了撥草葉子,居然是兩隻大耗子。嘿嘿,今兒雖輸了牌,但能逮着倆肥貨,也不算太背。不消一會兒,猴精似的阿四兩手各提着一隻大耗子跑進院子,兄弟們,今兒午飯給你們加料,瞧瞧咱的手藝。
一羣大老爺們都是有嘴吃食,沒手收拾的貨,留下的爛攤子可把本就怕老鼠的女人嚇得夠嗆。男人被廚房的動靜吵醒,大罵女人搞什麼鬼。女人已經慌得說不出話來,愣在原地,男人起牀氣很重,見沒有迴應,過來一看,粗眉都皺到眼窩裡了,這麼亂,不收拾,瞎叫什麼,說着大步跨進去,抄起砧板扔到女人腳下。女人害怕得幾乎歇斯底里的叫了起來,男人更火了,擡起右手就是一巴掌。宿舍裡穿來孩子的哭聲,女人反而安靜了下來,紅着眼沒說一句話,慢慢的彎下腰去收拾。男人竟自顧自去穿衣服上工,也是一句話也沒說。
汵山到嘍,要下車的快下,黑乎乎的車廂裡冷不丁的冒出售票大姐的聲音,女人一激靈,裹了裹孩子的衣服,起身藉着路邊人家的燈光摸下了車。
山腰上,家裡,燈泡發出的光微黃,娘編着揹帶穗,大屁股電視裡播着地方臺,爹叼着捲菸,在院子裡趕雞鴨回窩。女人推不開緊閉的木門,抹了兩下眼角,娘,開下門。門後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擡門栓聲,。微黃的燈光灑到了女人和孩子身上,女人看不清孃的表情,娘卻看得見站在黑夜中的女人一臉憔悴,紅着眼,眼角的淚珠閃着光,右手緊緊抱着孩子,左手撐在門框上。
快進來,吃飯了沒有,孩子吃了沒有,先把孩子抱上牀,去洗個澡,我去給你下碗米粉。娘永遠都是那麼讓人安心,女人點了點頭,不敢直直的看娘,怕忍不住流下淚來。浴室裡的水聲掩着女人的哽咽聲,淚水混着洗澡水流進了下水道,還沒洗完澡,廚房的香味就已經飄了進來。吃粉的時候,女人很擔心娘會問她爲什麼回來,甚至直接猜到她回來的原因。但是很奇怪,娘只是靜靜的看着她,爹坐在邊上張了張嘴,終究是什麼也沒說出來。
夜深了,燈熄了,女人摟着孩子,睡得很沉。爹孃的房間裡,卻時不時有低低的說話聲和嘆氣聲。
天微亮,女人背起竹簍上到山坡割苦蕒菜,割着草時不時的出神,腦子裡老是想起以前的事。女人還是一個少女的時候,也是這樣的一個清晨,也是在這個地方割草,娘一手拿着鐮刀,一手攥着把苦蕒菜,直起身子,用袖子抹了一把額頭的汗,轉過頭來笑着問,幺妹,以後你要嫁什麼樣的男人啊。女人的臉霎時間就紅了,囫圇一句,俺也不知道。
你可以看清楚,選明白嘍,嫁對了,一家子過得有聲有色,嫁錯了,那可一輩子都不得好。
知道了,娘。
女人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右手手背不自覺的碰了碰自己的左臉頰,早上起的時候,對着鏡子仔仔細細看過了,紅印已經沒了,疼也就那一會,不過總感覺臉上有什麼東西,怪膈應的。女人揹着滿滿當當的竹簍下到山腰,還沒到家門前,就先看見了那輛熟悉的摩托車停在路邊,她不急着進去,在石墩前蹲下,用那把豁了好幾個口子的老刀,切得菜幫子細碎,掃到木盆裡,端起,進到路牙子下的豬圈裡。兩頭豬仔一看見人就叫得更歡了,哼哼聲就沒停過,女人當然知道它們是瞅見自己端的盆,知道有食吃了。上次回來的時候,它們大概就三四歲孩子大小,現在個頭就高到女人的胯了。把木盆放在地上,把斜靠在牆角的飼料袋拖到石槽前,一手託着底,一手扶着,把飼料倒大概槽的三分二。還沒擺好飼料,兩頭豬就已經湊到邊上,埋頭開吃了。女人一邊倒着菜碎,一邊用棍子推開兩顆碩大的豬頭,急啥子呢。
喂完食,洗了手,女人甩了甩手,用水池邊的舊衣服擦乾,這才進到屋裡。回來了,娘開口說道,女人點了點頭,看見男人坐在小板凳上搓着手,很真切的看着自己。廚房的桌子上放着個紅色塑料袋,好像是水果,邊上還擺着兩條紅喜煙。
他們講了什麼,男人又保證了什麼,女人又怎麼會答應,已經不重要了。老一輩人的婚姻總是如此,女人最後還是跟着男人回煤礦區。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