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赫微笑着垂眸,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道:“你……一直都沒有上學嗎?”
“沒有,”馮若昭坦然迴應,“我在府裡的花園失足落水了一次,後來一直身子不太好,就沒有上學了,來這莊子上也是爲了養病的。”
宇文赫注視着她,眼神裡閃過一抹憐惜,“你可以跟我說實話。”
“多謝關心,只是有些話我自己是不能說的。”馮若昭微笑着迴應,語氣十分輕鬆,“其實現在這樣挺好的,你看,還可以出門來放風箏,在府裡可沒有這麼好的事。”她調皮地眨了眨眼睛。
宇文赫也微微地笑了,默然半晌忽然說道:“後日,我的師傅會來給我授課,你若願意,不妨來一起聽。”
能做廣陵王師傅的人,毫無疑問,必是朝中數得上的大儒,德才皆備的飽學之士。宇文赫發出邀請時的表情和語氣,都是鄭重其事的,誠意十足。
馮若昭明白他的好意,心中感動之餘便笑着回道:“這機會可是難得,若是不妨礙你的話,我自然是願意的。”
兩人說着話,不免一時沒顧到那隻風箏。宇文赫忘了收線,風箏吃風不足,便晃晃悠悠地飛落下來。
“哎呀,掉下來啦。”馮若昭發現不對,連忙向風箏落下之處跑過去。
還好那邊仍在沙灘之上,並沒有落進水裡,她急急忙忙地跑過去時,卻有一個人已經把風箏撿了起來。
那是一個八九歲模樣的男孩子,膚色略黑,濃眉大眼,穿着件明顯不太合身的青布棉襖,上面還帶着補丁,卻還算乾淨。看見馮若昭向他跑過來,他咧開嘴笑了,將風箏遞了過去。
馮若昭接過來,笑着說道:“謝謝你了。”
“不謝。”男孩兒走開去,撿起一根樹枝,蹲下來在沙上寫寫劃劃。只見他所在的那片沙地上,已經有了不少寫好的字。
這孩子還會寫字呢,在寫什麼?馮若昭一時好奇,湊過去仔細一看,不由得微笑起來。原來地上正在寫的是一首七言律,卻是她從前讀過的李商隱的《錦瑟》。
“你喜歡李商隱的詩啊?”她隨口問。
男孩點一點頭,有些羞郝地笑了笑,低頭繼續寫。
只見他寫完一個字,看看,似是不滿意,又將沙子抹平,重新再寫。馮若昭忍不住又問:“你這是在……練字?”
“嗯。”
“你這字已經練得很不錯了,可以在紙上寫了。”馮若昭忍不住說。在沙上寫字跟在紙上寫畢竟有所不同,初時練字爲節約紙張可以用沙,可是到了後期再要進益就不能只在沙上寫了。
“紙張筆墨都太貴了,家裡買不起……”男孩兒小聲說,低着頭繼續一筆一劃。
這時,宇文赫也走了過來,看到沙灘上的字跡,不禁也微微一詫。
“他的字寫得不錯吧。”馮若昭問。
宇文赫微微頷首,“嗯,有幾分樣子了。”
先前馮若昭一人時,那孩子還不覺得拘謹。此時宇文赫過來,不光衣着貴氣,身後還跟了一大票隨從,一看就是地位尊崇的貴人,他慌忙站了起來,行了一禮,立在一旁有些手足無措。
“你叫什麼名字?”馮若昭問。
男孩低着頭瞧着面前地上,微紅了臉,小聲答道:“陳一鳴。”
“你是這附近陳家村的?”
“是。”
馮若昭笑了,“我聽說過你。”
“啊,”陳一鳴驚訝地擡起頭來,“姑娘在……哪裡聽說的?”
“我在瞻淇莊上住,聽莊子裡的媽媽婆婆們說的。”這些天下來,馮若昭早和莊上的人混熟了,有時候一堆婆婆媽媽幹活聊天,她也會跟着湊熱鬧。“聽說你可是個神童,三歲會吟詩,五歲會作文,想不到字也寫的這麼好。”
陳一鳴的臉更紅了,“姑娘過獎了。”
“說起來,我倒有件事要拜託,我的院子裡還少了匾額和對聯,一直想找個字寫得好的幫我寫,不知你願不原意呢,回頭自有酬勞給你。”
陳一鳴眼睛一亮,有些激動起來,“姑娘說的可是真的?您真的看得上我的字?”
馮若昭點頭,鄭重其事地說道:“你若願意,明日只管去瞻淇莊找我,你跟人說是馮三姑娘叫你來的就行。”
陳一鳴大喜,深深一揖,“請姑娘放心,明日我必到的。”
馮若昭笑了笑,“那可說好了,我明天等着你,這會兒就不多打擾了。”說完拉了宇文赫,“我們走了。”
宇文赫被她拉着走出老遠,直到馮若昭放開了他臂膀,他才瞥了她一眼,慢吞吞地說道:“其實……我的字寫得也不錯,不比他的差的。”
馮若昭眨了眨眼睛,“可是,你不缺錢啊。”
宇文赫失笑,“難爲你,做善事還要這般委婉。”
“我只是覺得,請人幹活付酬勞比直接施捨要好得多。”
“噢?”
馮若昭笑笑,進一步解釋,“對自尊心強的人來說,直接施捨是一種侮辱。對自尊心不強的人來說,可能會更加令人只想不勞而獲,從而好逸惡勞。倒不如請人幹活,我得了實惠,大家名分上好看,他錢拿得也心安,一舉三得。”
宇文赫似笑非笑地瞧她,“照你這麼說,官府開倉放糧救濟災民、善人們施粥舍米給窮人,這樣反倒不好?”
“一時的天災人禍,救濟自然是要的。可是,從長遠來說,還是多給人提供幹活掙錢的機會更好。”馮若昭一時起了興致,見宇文赫聽得也認真,便繼續說下去。
“就拿今天這個姓陳的小子來說,我聽莊子上的人說,他父親是個秀才,原本是教私塾的,家境尚可。後來父親去世,只留下幾畝薄田,這才艱難起來,如今還要靠他母親紡線織布才勉強度日。”
“我叫他幫我寫字,一是給他信心,讓他繼續好好讀書努力習字。二來也是給他些甜頭,讓他知道可以寫字掙錢,回頭我再幫他在莊上傳一傳說他字寫得好,這樣他就多了一個掙錢的法子,生活也可以過得好些了。”
宇文赫頗有些驚異,笑道:“一個國公府的貴女,居然能說出這麼一大通掙錢來掙錢去的話,你是怎麼想到的?”
馮若昭呆住,眸光流轉間,嘿嘿笑道:“誰讓我一天到晚吃飽飯沒事幹呢,沒事幹就瞎琢磨咯。我總覺得吧,對大多數老百姓來說,吃飽肚子能活下去是第一重要的。不然,人都沒了,還談什麼別的。然後,想吃飽就得有錢啊,自然得想辦法掙錢。”
宇文赫嘆道:“你知道,自古以來,朝廷裡那些士子們都是羞於談利的,講究的是清望。他們自己都不談掙錢,更不會考慮怎麼讓老百姓多掙錢了。”
“那是他們站着說話不腰疼,不然讓他們這些有功名的人,和沒功名的平頭百姓一樣納稅試試?保管跳得比誰都高。”馮若昭不以爲然地說。
宇文赫無聲地笑了,沒有表示反對。
馮若昭接着道:“人活世上,利字是繞不過去的。不管你談不談,它都在那裡。小到一個人,大到一個國家,哪裡不要用到錢呢,除非他是神仙,靠喝西北風活着。所以,做人還是實在一點好,不要那麼虛僞。不僅要談利,而且還要想辦法逐利。只是逐利的過程之中,不能迷失本心,不能至仁義於不顧,這纔是真正的利義之道。”
宇文赫瞧着她良久,忽然長長地嘆了口氣,“我有句話,早就想和你說了,又不知道該怎麼說纔好。”
馮若昭有點懵,心裡隱約有種不太好的預感,她眨巴了兩下眼睛,狡黠一笑,“那就等你想好怎麼說了,再說吧。”
喂,通常這樣情況下,難道不是應該作善解人意狀,答“什麼話你說吧”這樣纔對嗎?宇文赫又好氣又好笑,他示意身後的隨從護衛們止步,拉着馮若昭走到河邊。
他望着她的眼睛,試探着說:“你知道嗎?你除了看起來是個小姑娘的樣子,可是說話行事一點也不像是隻有幾歲的小姑娘。我想——”
他拉着她的手,眼眸裡滿是熱忱和希冀,聲音柔和而蠱惑,“你身上一定發生過什麼奇遇,是不是?告訴我……我保證,一定會幫你保守秘密……”
天哪,被他看出來了!心頭劇震之下,馮若昭只覺得腦子一陣發暈。
也不知道今天怎麼回事,也許是她說話時他的神情太認真眼神太專注,也許是太久沒有人跟她像這樣正兒八經地聊過天,直接導致她興致大發,BLABLA起來就沒完,心裡想到什麼全都說了個痛快。
如果馮若昭真的只是一個幾歲的孩子的話,在他這樣的注視下,十有八九就一五一十地交待個底掉了。可是,此時她的心裡卻在飛快地盤算着,考慮着風險和利益得失……
然後,她笑了,既沒承認也沒否認,卻用低低軟軟的聲音說:“其實,我對你也有很多疑問呢,上次在佛光寺的時候,你的很多行事,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
宇文赫的臉色變了,他鬆開了她,深吸了一口氣問,“那麼,你到底想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