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不是風動(二)
從醫院出來,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雪,這是青臺今年的初雪。
雪花很細,沒有風的伴奏,舞姿非常的緩慢,在童悅的視線中劃出無數道流痕。她伸手接住一片,就這一伸手的距離,雪花便已融成了一滴水珠。
如此脆弱,如此柔弱。
彥傑的雷克薩斯從夜色中無聲地駛近她。
難怪他看上去那麼疲憊,從上海到青臺,足足開了六個多小時。錢燕問他什麼事這樣趕?
他理所當然地回了一句:“我想家呀!”
上次爲房子貸款回青臺,不過是二個月前的事,可能是每逢佳節倍思親,還有可能是因爲喬可欣。
他說生意可以遙控指揮,他可以呆到元旦後再回上海。
童大兵最開心了,這樣子小悅的婚事你就費心些,我現在這行動不方便。
嗯!彥傑點頭。
童大兵在醫院呆兩天,然後就回家休養。錢燕就在這醫院上班,跑前跑後省了不少事。
九點,童大兵就催童悅回家去。
童悅是從公寓過來的,車和大衣都在學校,她先回實中一趟,剛好趕上下晚自習。
彥傑探過身,替她打開車門。只在外面站了十多分鐘,整個人都凍得失去知覺了。彥傑到不怕冷,一件黑色的皮衣,帥氣精練。
車燈下,雪花如棉絮,洋洋灑灑、柔柔曼曼地打着旋。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晚飯就在醫院裡吃的盒飯,又冷又幹,兩個人只動了幾筷子。等綠燈時,彥傑扭頭看她。
她在搓手,指頭凍麻木了。“我不餓。”
“嘴脣都紫了,吃點熱的暖和暖和,就建行旁邊那家的火鍋店。”彥傑扯着嘴脣笑,眉眼彎彎的,“以前你最愛去那吃東西。”
那家小店很應季節,春秋賣麪食,夏天賣冷飲,冬天是火鍋。暑假裡,錢燕說空調太費電,除非是晚上上牀才準開會空調。青臺的夏天也是火老虎,呆在屋子裡,汗溼衣衫,呼口氣都是滾燙的。
建行大廳的冷氣向來開得足,還有寬大的座椅。她把書和作業帶過去,在那一呆半天。吃飯的時候,彥傑騎車來接她。有時他會在隔壁給她買杯酸梅汁。她坐在後座上,喝個幾口,就伸到前面,他低頭吸一口,俊容誇張地扭曲着,說酸梅汁是這個世上最難喝的飲料。
她笑了,象春天撲撲綻開的花骨朵。
“不要了,哥。你挺累的,也早點回去休息。”慢慢地壓下心口沽沽泛起的悵然。
他以爲她怕煩,沉吟了下,把車緩緩停在路邊,“那你在車上坐會,我去給你買杯熱飲。”
她突地側過身,狠狠地瞪着他,“韋彥傑,夠了。不要再對我好,不然我會很恨你很恨你。”
江冰潔走後,她突然從一朵溫室裡的小花成了一株無依無靠的草。童大兵的忽視、錢燕的冷漠,十四五歲的時光裡,心思慢慢地長,日子是那麼的黯然無*潢色小說光,而彥傑卻象她生命裡的一盞明燈。
在這盞明燈前,她不是鋼鐵俠,不是劉胡蘭,她是徹徹底底的小叛徒,輕易地就投降了。
可是當她化身成一隻飛蛾,奮不顧身撲向那盞明燈時,燈滅了。
在黑暗裡摸索的日子裡並不好過。不好過,也得咬着牙忍。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再回到彥傑初來的那個夏日,她不會給他拿水,不會叫他哥,不會再要他一點一滴的好。
不曾得到,也就永不會失去。
車內的空氣緘默得象一塊寒冰。
許久,彥傑輕輕吁了口氣,發動引擎,誰也沒有再說話。實中門口,接孩子的車排成了一條長龍,雷克薩斯不好過去,她就在路對面下了車。
“哥,再見!”她又是他乖巧體貼的小悅,好象剛纔那番厲言嫉色的人不是她。
彥傑默默地看着她走遠,伸手從褲袋裡拿出一支菸,點上,一口一口地吐着煙霧。
不知什麼時候,雪已經停了。
到班上轉了一圈,收拾了筆記本,童悅開車回家,眼角跳跳的,大概是睡少了。下車時,下意識地擡了下頭,葉少寧回來了,窗戶裡透出檸檬黃的柔光。
她剛出電梯,門就開了,葉少寧一身舒適的家居裝,頭髮溼溼的向後梳着,顯然已洗過澡。
屋子裡開着空調,暖暖的氣息溼潤了童悅的心。
“晚上在哪裡吃的?”她邊脫大衣邊問。
“在工地上。”
“那我再給你做點面。”她挽起袖子走向廚房。
“不要了,來,我們說幾句話。”他牽着她的手走向沙發。
電視開着,《探索》頻道,不知在講太平洋裡的哪座海島,神秘而又詭異。
“鄭校長今天有沒找你?”雙手搭在她的腰間,發覺腰好象比前些日子又細了些,再往上面,下巴瘦得發尖。高三的老師真是不易做。
“嗯。”
“你同意我的建議嗎?童悅,疲累一天回家,面對一屋子的冰冷。以前一個人不覺着什麼,現在我們結婚了,就不能接受了。其實我更想讓你換份工作,如果沒有合適的,在家待着也可以,我會賺錢。嗯?”
他的語氣是憐惜的、不捨的,卻也是不容商量的。
童悅喉間一滯,嘴裡一陣一陣的苦,“少寧,我讀了那麼多年的書,不是爲了做個家庭婦女的。我知道家裡不差我這幾個錢,但我想有屬於我自己的人生,有我的生活圈子、朋友、同事。”
他沉默了會,又平和地開了口,“那就不要做班主任,送走這屆高三,以後只接高一的課。這樣可以了嗎?”
似乎,他讓了很大一步。
“中途換班主任不太好,今年只能堅持到底。明年秋學期。。。。。。”
“你就這麼敬業嗎?是爲了你崇高的職業道德,還是因爲某個人?”他站起身,冷冰冰地看着她。
他說他疲累了一天,她這一天不也是打仗一般。昨晚他吐成那樣,她洗刷到凌晨,上牀也只是合了下眼,就起牀熬粥。
她真的非常非常努力。
她怔怔地迎視着他,以一種難解的表情。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自嘲地彎起嘴角,“少寧,在你的心裡面,是不是你也認爲,我們的婚姻裡,是我高攀了你?”
他皺眉,“你這是什麼念頭?”
“我一直都自以爲我是個稱職的、有責任的老師,你不能肯定,至少應該尊重我的工作。你不喜歡我的工作,不喜歡我的同事,你剛認識我的家人,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我現在想,我憑哪一點讓你許下一輩子的承諾?你希望我成爲你的附屬物嗎?如果是這樣,我不見得是合適的人選。。。。。。”她有點激動,按住心口仰起頭,眨了眨眼,“我站在這兒,是因爲你溫和、體貼。爲你做某一件事,我都覺着溫馨、甜蜜。。。。。。”
語調輕輕地顫慄了下,她捂住嘴,咬了咬脣,起身,去衣架上把剛拿下的大衣復又穿上。
“你要去哪?”他心裡面一陣發慌。
她從包裡拿出新房的鑰匙,清晰地說道:“明天國美電器的員工要去安裝空調、調試電視、冰箱什麼的,你抽空過去看看,中午家飾廣場送沙發過去,選的臥具和餐具,也是明天送貨,到的時候,你檢查一下。我這幾天回家住,我爸摔了一跤,我回去幫着照顧。”
她把門鑰匙和車鑰匙一同放在桌上,然後繫上大衣的腰帶,背好包折過身去。
他盯着她,她那麼冷靜、果決,彷彿她這一出去,就不再回來了。
一直以來,她真的沒讓他費過心思。追她追得很容易,她表現得太體貼、太在意他。她識大體,懂世事,處處熨貼着他的心,好象他是她生命的全部。所以他自以爲的認爲她人生的輪盤就應該隨着他轉。
從不曾想到,其實,她也可以這樣拿得起、放得下。
“童悅,不要孩子氣。”胸膛起伏得厲害,彷彿有許多話講,卻又不知該說什麼好。
說他被蘇陌刺激到了?
說他害怕她被凌玲帶壞?
說喬可欣的話對他還是產生了影響?
於是,千方百計讓她遠離教育那個圈子,那麼,她就完完全全屬於他一個人了。
她回過身,蒼白的面頰上浮出一絲苦笑,“就因爲我不是孩子,我才必須離開。再留下來,我不知我會說出什麼不計後果的話、做出什麼不計後果的事。早點睡吧,我走了!”
她穿上還留有餘溫的鞋,拉上門。
電梯也非常配合,就停在這層。她倚着牆壁,看着電梯上方跳閃不停的數字,閉上眼,遮住眼中的痛楚。
她也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