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轉眼就是一年多,姬尚幾次給趙衡升官,和姚鈿的關係卻漸漸地由親密到若有若無的疏離。
永寧十三年年底,帝都裡大雪紛紛揚揚,處處銀裝素裹,美不勝收。重華宮的檐角上倒掛着長長短短的冰錐,北風的吹拂下這冰錐分毫不動,更有愈來愈大的趨勢。
郭珺帶着一羣內侍們仔仔細細地把檐角上的冰錐敲落,冰錐或是摔碎在地上或是落在半尺深的雪地裡,發出砰砰的聲音。內侍們飛快地撿起冰渣,然後又迅速地向下一個檐角而去。
姬尚坐在窗下的搖椅上,手裡拿着一卷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着,不時擡眼看看外面,然後收回目光,又讀兩行書。殿中的熏籠中燃着的是一種混合香,濃郁的香氣四處蔓延,薰得人有些昏昏欲睡。揉了揉太陽穴,他放下書起了身,一邊向書房走去,一邊吩咐身邊的內侍:“去讓郭珺把姜翩宣進宮來。”
內侍忙答應着靜靜地退出去找郭珺。不一會兒郭珺便出宮去找姜翩了。大夏朝最顯赫的貴族世家,便是馮翊郡的姜氏了。這姜氏當年同姬氏一起打下了江山,後來姬氏稱帝,姜氏便毫無疑問成爲朝中望族。如今姬尚的皇后便出自這姜氏。而這姜翩則是姜後的長兄,官居丞相,爲人謙和而穩重。
郭珺和姜翩趕到重華宮書房的時候,姬尚正攤開一張輿圖看着,見姜翩來了,他招招手讓他過來:“上個月派任涼州的衛源怎麼到現在都還沒半點音訊?”
姜翩神色一凜,迅速地在腦海裡回憶起這一個月來接到的摺子,道:“上個月月底曾來奏摺,但這個月還尚未有奏摺上來。”
姬尚沉默了會兒,道:“你擬旨,叫他每隔十天來一份摺子。近年關了,更要多小心纔是。”
姜翩忙答應了下來,然後又看向他:“陛下,廣寧郡虞氏驍勇善戰,若能用這虞氏……”
“東北也不安寧,冬天啦,他們又蠢蠢欲動了。”姬尚合上輿圖,“年年都要鬧上一陣子,朕倒是覺得他們果然是精神可嘉。不過,我們還是不能鬆懈。”
姜翩微微一笑,道:“臣以爲,還是太鬆懈了,纔會讓那些草原狼有機可趁。”
姬尚“唔”了一聲,又呵呵笑了兩下,道:“衛源在涼州,不會出什麼大亂子。”頓了頓,他又道:“現在街市應該是很熱鬧了吧!”
姜翩微微一愣,道:“這幾日下雪,但已經很熱鬧了。”說着他疑惑地看向姬尚:“陛下是想?”
“朕是想出去走走。你爲朕安排,不許擾民,不許驚動任何人。”姬尚道,“一定要保密。”
姜翩愣住了,過了半晌才說出話來:“陛下……這樣不好吧!爲了陛下的安全,臣斗膽請陛下三思。”
姬尚挑眉,哈哈一笑,道:“你什麼時候纔不會這麼……這麼拘謹?你儘管去安排,朕心中有數的。好了,你退下吧!”說着他揮了揮手示意他退下。
姜翩不好再說什麼,只好退了出來。
這一場大雪停了以後,並沒有立刻放晴,過了兩三天以後,太陽才露了個臉又縮了回去,天氣還是陰沉沉的。
姬尚只帶了郭珺和姜翩,隨意地在街上走着。街邊堆着已經有些黑的雪。茶社飯館擺出熱騰騰的茶湯,引了許多食客前去品嚐。酒肆勾欄裡胡姬都穿上了厚厚的衣裳,再難看到那柔軟妖嬈的水蛇腰,可脂粉香依舊魅惑迷人。但即便是如此,街市上還是熱鬧非凡,歌舞昇平。
在臨街的一間茶館坐下,姬尚叫了一壺茶,又叫了兩碟點心。“總覺得在外面,能看到很多。姜翩,你覺得呢?”姬尚笑眯眯地看向姜翩,“你總是正經的時候太多,以至於錯過了很多東西。”
姜翩微微一笑,道:“臣已經得到了很多,錯過了的那些,便是命中註定無法得到的了。”
“你倒也灑脫,不過朕一直也是最欣賞你的這一點。”姬尚喝了一口茶,突然又想起什麼來,看向了郭珺:“啊呀你看,上次我們就是在這裡遇到她的吧?”
郭珺和姜翩相視一眼,都明白姬尚所指。說起來姬尚和姚鈿的事情,在朝中大多數人中已經傳遍,只不過都不敢說穿。郭珺陪笑了兩聲,道:“是啊,就是在這裡了。”
姬尚放下茶杯,哈哈笑了一會兒,道:“我在想,帶你們出來是一種錯誤了。瞧瞧你們板着的那個臭臉。”
姜翩和郭珺相視苦笑,不知要說什麼好了。
“走吧!再出去走走。”姬尚起了身,信步向外走去。
天氣依舊陰霾得厲害,姬尚也依舊心情極好地在街上左看右看。走到一家珠寶鋪前,他站下了腳步,回頭看向郭珺:“上次叫你給皇后送的手鐲,可送去了?”
郭珺忙道:“已經送過去了。”
姬尚點點頭,不再說什麼,只繼續向前走去。這時,一個大紅的身影躍入他的眼簾。姬尚眼前一亮,只見是一個披着大紅斗篷的女子,淺笑盈盈,美豔不可方物。郭珺順着他的目光看過去,正想開口說些什麼,姬尚卻是什麼也沒說,只是走開了。
身後姜翩眉頭輕輕跳了一下,迅速跟了上去。又逛了會兒,眼看着天上的雲壓得更低了,像是又要下雪。姬尚彷彿有些意興闌珊,便提出回宮去。
晚些時候,果然開始下雪,起先還夾雜着小雨,後來一點點變大,不一會兒就下白了地面。冬天天黑得早,不到酉時,街市上大大小小的店鋪便點上了燈。放眼望去,一片橘紅的燈光映在白茫茫的雪幕中,分外柔美。酒肆勾欄之中熱鬧非凡,點着上百盞燈,亮得如白晝一般。俊美的少年們肆意地玩笑着,妖豔的女人們脫去厚重的衣裳,跳起狂放的舞蹈。這只是屬於夜晚的美麗。
姚鈿靜臥在牀上,臉色蒼白得厲害。屋裡火盆炭火燒的極旺,整個屋子裡都是暖烘烘的。侍女們送了茶點進來,又恭敬地出去。趙衡這一天晚上又不在家,自從他的官位一次次變高,應酬也一天天躲起來。屬於男人的應酬,而她只能呆在家中。
起身倒出一杯茶,緊緊地抓在手中,彷彿是迫不及待地想要汲取來自茶水的溫暖。纖細的指節因爲太過用力而微微有些發白。擡手把茶杯拿到嘴邊,淺淺抿了一口又放下。幾番重複,她彷彿神經質一般站了起來,用力掀翻了茶几。轟隆一聲響,倒把她自己驚到。一連退了好幾步,她一下子坐到了牀上。
侍女們聞聲進到屋裡,先是嚇了一跳,然後飛快地上前去,扶起了茶几,收拾了地上的殘渣。“娘子,怎麼了?”一個侍女悄悄地問道。
姚鈿勉強笑了笑,道:“沒事,你們出去吧!”
侍女們聽着這話,便不再多說什麼,默默地退了出去。
看着她們出去,姚鈿彷彿鬆了口氣,緩緩地起身,慢慢地走到梳妝檯前坐下,拿起火摺子點亮手邊的蠟燭。銅鏡裡映出的臉龐蒼白得嚇人。
伸手拔下綰住頭髮的簪子,一頭烏髮披散下來,柔軟又富有光澤。姚鈿放下簪子,又拿起手邊的梳子,一點點把頭髮梳通理順,從首飾盒裡挑出一支檀木的簪子把頭髮綰起來。看着鏡中的自己,她細細端詳自己的臉龐,打量着自己的妝容。
這時,門被推開,趙衡進來了:“娘子,聽侍女們說,你今天不太舒服?爲什麼不去叫人告訴我?”一邊說着,他一邊走到她身邊坐下了,“怎麼今兒戴了這簪子,不像你喜歡的樣子呢!不過挺漂亮的。”
姚鈿看向趙衡,又垂下了眼瞼,道:“相公,有件事兒,說了你可不要太激動。”
“噢?什麼事兒?”趙衡饒有興致地看向她,示意她坐過來。
姚鈿起身坐到趙衡懷裡,雙手環在他的脖子。趙衡撫上她的背,輕柔地拍着,又道:“想來一定是大事了,瞧你這臉白得不像樣子,交給大夫來看看?”
姚鈿點了點頭,說話的聲音一點點變小:“相公,我懷孕了。”
趙衡睜大了眼睛,目光中透露出滿滿的喜悅:“真的?那植兒和理兒就會有妹妹了?”一雙手覆上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他樂得合不攏嘴。
“可是……”姚鈿似是委屈了,“可是那些漂亮的衣裳都不能穿了,也不能和相公一道出去了……”話都沒說完,她眼眶一紅,彷彿要哭出來。
見此情形,趙衡簡直是哭笑不得。輕輕拍着她的後背,他溫柔地笑着:“漂亮的衣裳再做就是了,懷孕了又不是不能出門,你不過是想得太多了。好啦,既然你懷孕了,就好好休息,這麼晚了,還是準備準備然後休息吧!”
姚鈿把臉埋在他的頸窩,含糊地“嗯”了一聲。趙衡呵呵一笑,抱着她起了身,向牀榻走去了。
這一夜大雪依舊是紛紛揚揚,天空是暗紅色的,總略顯壓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