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江南的那一天, 下了很大的雨。姬婧坐在馬車中,心事重重地看着外面瓢潑大雨,一直沒有說話。慕容伶坐在車伕的位置上, 幾次欲言又止, 終究也沒有把話說出來。
傍晚時分到了烏程。烏程縣令早就知道姬婧這幾日會到, 領了人在城門口等待着他們。一見他們的馬車過來, 縣令便帶着大大小小的官員上前來。行了禮, 縣令道:“得知公主要來,臣等已經等待許久了。”
馬車中,姬婧並不想說話, 只是看了慕容伶一眼,示意他全權處理。
慕容伶會意一笑, 向縣令道:“這一路上殿下已經很累了, 有勞縣令爲公主準備一間客房便好。”
縣令忙道:“早就準備好了。請殿下和大人隨臣到臣府上去。”
聽着這話, 姬婧皺了皺眉頭,開了口:“不必去大人府上了, 隨意找一間乾淨的客棧就行。這麼晚了還要打擾大人,實在是過意不去。”
“爲了殿下的安全,臣以爲,還是住在臣府上爲好。”縣令忙道,“客棧裡魚龍混雜, 安全難以保障。”
慕容伶一笑, 看向姬婧, 道:“這會兒要是不住在他府上, 只怕是還要耗上好一陣子。明兒還要趕早, 便在他府上住下吧!”
姬婧沉默了片刻,又看了慕容伶一眼:“這是你的真心話?”
“怎麼不真心?”慕容伶勾脣一笑, “他說得也有道理。在他府上,總是安全得多。比客棧要好。”
“好吧,那便去他府上。”姬婧閉上了眼睛,明顯不想再多說什麼。
慕容伶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有些不理解她的態度。
到了縣令的府邸,姬婧簡單吃了些東西,便回房去休息。慕容伶實在是推辭不過,與縣令聊了會兒,也回了房,不多久他洗漱之後便睡下了。
他素來有擇席的毛病,在牀上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眠,也不想弄得動靜太大,只好閉着眼睛假寐。到了後半夜,他突然聽到門推開的聲音,然後便是細碎的腳步一路到他的牀榻跟前來。還沒睜開眼睛,就聞到一股淡雅的馨香,正是姬婧身上獨有的味道。
“我知道你醒着。”那人隨性地在牀邊的椅子上坐下了,“我睡不着,你陪我說會兒話。”
聽着這話,慕容伶睜開了眼睛,果真是姬婧坐在椅子上。只見她僅僅披着件外裳,裡面便是褻衣,頭髮也只是簡單地綰起來。他尷尬地咳了一聲,撇開了目光。起身來點亮了桌上的油燈,又拿起自己搭在椅背上的衣裳給她披上,慕容伶坐回到牀上:“夜晚還是有些涼意的,穿那麼點兒,小心着涼。”
姬婧乖巧地拉了拉身上的衣裳,眨眨眼睛看向他,這時候倒是顯得她女孩子氣十足了:“慕容,如果有一天我要嫁給別人你怎麼辦?”
聽着這話,慕容伶頓時覺得有些哭笑不得了:“殿下睡不着只是爲了這個問題麼?”
姬婧若有所思看着他,又笑了兩聲,道:“這個問題我想了整整一天了。我想聽聽你的答案。慕容伶,你喜歡我嗎?你當初跟着我走,是因爲喜歡我,還是因爲憐憫呢?”
慕容伶沉默了片刻,然後笑起來,道:“相信我,殿下。沒有那個男人會因爲憐憫跟着一個女人那麼久。所以,殿下,你該明白我的意思了。”
“我常常想起父皇說的那句話,世事無常。”姬婧撇開了目光,“我不知道到了幽州以後是怎樣的情形。”
慕容伶看着她,道:“無論如何,我會陪在殿下身邊。”
姬婧看向他,彷彿安心了:“好。”
到幽州的時候已經過了重陽。幽州比不得江南,過了重陽已經要穿上夾衣。座落在廣寧的瑞明公主府和虞府離得不遠,規模甚至比從前的公主府還要大一些。姬婧興致盎然地在公主府中四處行走,走得累了便在迴廊中坐下了。
“你回去告訴聖上,本宮很喜歡這公主府。”姬婧向姬賢派來的使臣柳繁維說,“只是這地方離帝都甚遠,以後回去見聖上的機會就不多了。”
柳繁維忙道:“聖上已經有口諭,公主若不方便,就不必年年回去了。”
“哦?”姬婧眉頭一挑,嘴邊的笑容有幾分玩味了,“那真是多謝聖上了。”頓了頓,她又道:“聽說聖上最近新立了皇后?”
柳繁維道:“回殿下,聖上立了姜氏爲後。”
“姜憶?”姬婧打量着自己修長的指甲,好像在尋思着怎麼修一修纔好看,語氣便顯得漫不經心了。
見是這樣的口氣,柳繁維似乎也有些不愉了,便道:“這是皇后殿下的閨名,還望公主殿下不要……”
“永嘉公主最近好嗎?”姬婧目光一閃,打斷了他的話。
被這樣一打斷,柳繁維愣了一愣纔開口,道:“公主一向都好。”
“你退下吧!本宮倦了。這兒沒什麼事兒,你可以回帝都覆命了。”姬婧扶着身邊的侍女起了身,看也不看柳繁維一眼,便走開了。
柳繁維看着她的背影,撇了撇嘴,沒好氣地哼了一聲也準備離開。一轉身,卻看見慕容伶挑着幾分笑意站在迴廊下看着他。不等他說話,慕容伶就開了口:“公主路上奔波,口氣有些不好,還請柳繁維大人見諒,在聖上面前多美言幾句。”
柳繁維僵硬地笑了笑,道:“慕容大人言重了。”
慕容伶滿意地笑了笑,又道:“這裡有些東西還請大人帶回去給聖上的。”一邊說着,他示意身後的侍從們把東西都搬過來,然後道:“公主聽說皇后殿下是信佛的,這是天竺的僧人開光過的佛珠佛像,專門送給皇后殿下的。”說着,他打開一個箱子和一個匣子,裡面分別放着一尊佛像和一串佛珠。
柳繁維睜大了眼睛,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慕容伶也不多在意,又打開另一隻箱子,裡面裝着是一些香料:“這是從西域尋來的奇香。公主知道聖上一向是喜好香料的,特地尋了這些來,還請柳大人帶回去給聖上。”一邊說着,他又打開一隻匣子,裡面是一套珠釵,又道:“這是給永嘉公主的。”最後,他從侍從手中接過一隻小木匣子交到柳繁維手中,笑道:“也不知柳大人您喜歡些什麼,這便是給您的了,還望您笑納纔好呢!”
柳繁維打開匣子一看,裡面是一隻翡翠精製的貔貅,頓時就笑開了:“慕容大人真是客氣了。這,這怎麼能收!”一邊說着,他合起匣子作勢要退回去。
慕容伶忙道:“沒什麼不能收的!柳大人跑這一趟也辛苦,這東西是您應得的。公主一向體恤我們這些作下人的,您就收下吧!否則不是駁了公主殿下的面子?”
柳繁維臉上簡直笑開了花,小心地收起這匣子,道:“慕容大人您說的是。”
“那還請大人回去多替公主殿下美言幾句呢!”慕容伶道,“公主殿下性子耿直,說話也直接,可總沒什麼壞心眼的。聖上身邊總有些奸佞之人,妄圖調撥聖上與公主殿下的兄妹關係。現在公主在幽州了,那些人恐怕還會更猖狂……唉……這些話,柳大人聽聽就罷,現在朝中做人也困難,柳大人也不宜在這裡久留,怕有些人會說閒話呀!”
柳繁維一聽這話,忙道:“慕容大人說的是哪裡的話?誰敢說閒話?您放心吧,等回了帝都,我一定會和聖上稟明的。”
慕容伶欣慰地笑笑,誠懇地說道:“那在下替公主謝過大人了。”
等柳繁維回到帝都,已經是立冬了,正好遇到姬賢帶着文武百官出城祭祀。於是到了第二天,姬賢才召見了他。因爲孝期未滿的關係,重華宮中並沒有太多的裝飾,姬賢也只是穿着件樸素的袍子。免去了他的行禮,姬賢微微一笑,問道:“她可有什麼話讓你戴給朕的?”
柳繁維忙道:“公主有好些東西讓臣帶回來給陛下,皇后殿下和永嘉公主殿下。”
“哦?呈上來給朕看看。”姬賢饒有興致地笑着。
柳繁維忙讓人搬了那些大大小小的箱子進來,一一介紹了箱子裡面的東西,然後看向姬賢,道:“公主殿下讓臣轉告陛下,從幽州到帝都路途遙遠,怕是很難回來向您請安了,還請陛下您海涵。”
姬賢擺弄着那些西域來的奇香,古怪地看了柳繁維一眼,道:“她會說這麼客氣的話?恐怕這句話被你美化了不少。也罷,這些東西你就送去皇后和永嘉公主那裡吧!”
柳繁維忙答應了下來,帶着這些東西離開了。
看着他的背影,姬賢嗤笑了一聲,讓高倪宣姜翩進宮來。姜翩到重華宮時,姬賢正在書房裡面批閱奏摺。行了禮,姜翩垂手在一邊站下了,溫和地笑着:“聽說柳大人從幽州回來了?”
姬賢放下手中的筆,看向姜翩:“你說,她果真半點心思都沒有?”
姜翩輕輕笑着,道:“公主與您是兄妹,再怎麼樣,兄妹之情是要念着的。”
“兄妹之情?”姬賢冷笑一聲,“朕可不以爲她與朕之間還有什麼情分。朕總覺得那慕容伶在她身邊危險得很,倒不如……”
“但那慕容伶沒有半點的逾矩行爲。”姜翩看向姬賢,“況且現在公主也沒有半點動作。現在……似乎不好。”
姬賢思考了片刻,自嘲地笑了笑:“你說的也有道理。對了,最近虞氏怎麼樣了?”
“虞氏和從前一樣,十分安分。昨天虞雋上了摺子,請求告老。”姜翩忙道,“不知陛下的指示?”
“他告老?”姬賢挑眉,“朕記得他與姜相公你同歲吧!”
“他比臣小一歲。”姜翩道,“想來他也是明白朝中局面的,才上了這麼個摺子。他或是還在擔心陛下會對虞氏下手,所以纔有如此的試探。不如陛下就讓他安心吧!當初他帶兵離開帝都便已經表示了對陛下您的忠誠。”
姬賢沉默了片刻,道:“爲什麼今天朕並沒有看到那份摺子?”
“摺子已經送到您這裡來了,或是今日的摺子太多,所以還沒有看到吧!”姜翩依舊是溫和地笑着。
聽着這話,姬賢卻覺得有些難堪了,又拿起了筆,道:“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姜翩也不再多說什麼,規規矩矩地退了出去。
過了年,第二年改元永平。這永平元年算得上是太平無事,各方勢力都蟄伏着,沒有任何動作。姬賢也十分放心。到了這永平元年的年底,長寧宮傳來了皇后姜憶懷孕的消息。這無疑是一個好消息,姬賢甚至爲此下了特赦令,命天下之人爲皇后祈福,爲皇子祈福。
遠在廣寧的姬婧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倒是同慕容伶議論了一番。在廣寧這一年,她看了不少書,性子沉穩了許多。“只不過是皇后懷孕了,值得這樣大肆宣揚麼?”姬婧看着白茫茫的園子,輕快地笑着,“從前父皇子嗣那樣少,虞後懷孕了,也是低調處理。真不知道他腦子裡面在想些什麼。”
一邊的慕容伶覈對着封地來的賬簿,微微一笑,卻道:“剛纔虞家的三公子又請你過府去喝酒。”
“昨兒不是剛去過了麼?喝完了他家的雪裡青。”姬婧支着下巴看慕容伶,“他倒是比我還閒。這沒想到到了這幽州了,還能遇到這麼些人。這北地的人,可比江南的人豪爽得多了。”
“那虞三公子的確是豪爽之人。”慕容伶點點頭,合上了賬簿,“今年封地的收成又多了兩成。您看該怎麼辦纔好?”
姬婧伸手拿過賬簿來看了看,指着上面兩處道:“這兩個地方今年遭了災,拿這兩成去給這兩個地方。找個可靠的人盯着,別讓下面那些人中飽私囊。”
慕容伶點點頭,又道:“馬上就要過年了,今年要不要回帝都呢?”
姬婧把賬簿撂到一邊去,又笑起來:“這可要等皇帝的旨意了。不過我想,皇后懷孕了,他是不會讓我回去的。心疼那還沒出生的孩子嘛,怕我這個妹妹一不小心就……其實有時候想想,他什麼都怕,晚上會不會整夜整夜睡不着呢?”一邊說着,她誇張地笑起來,眼中閃過幾分慧黠的神色。
這時管家帶着虞三公子虞鵠來了。姬婧和慕容伶相視一眼,慕容伶帶着賬簿悄然離開,留了虞鵠與姬婧在亭子裡面。
虞鵠是虞雋的次子,在家中排行老三,長得頗爲俊俏,性情也十分開朗。見慕容伶走開了,他還是老老實實行了禮,卻半晌沒聽到姬婧說讓他起來。低頭好久,終於忍不住擡頭看姬婧,卻只見她支着腦袋對着他笑:“都這麼熟悉了,還這麼多禮數。要是我不說讓你起來,你是不是要跪一輩子?”
虞鵠臉一紅,忙自己起了身,卻沒敢坐下。
姬婧又道:“難道還要我請你坐下?虞三公子,你好大的面子呀!”
虞鵠的臉又紅了幾分,拘謹地在剛纔慕容伶坐過的地方坐下了,看也不敢看姬婧一眼。
看着他這窘迫的樣子,姬婧噗哧一聲笑出來,道:“從沒見過你這麼扭捏的樣子。剛纔慕容說你要請我喝酒,怎麼我還沒過去,你就過來了?”
“父親叫我給公主送東西過來。”虞鵠嘿嘿笑着,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來,“父親說要公主一定看看。”
姬婧隨手接過信來,卻只是隨手放到一邊,笑道:“你父親什麼時候回來的?”
虞鵠忙道:“昨兒剛回來呢!本來他是想親自過來拜見公主的,只是家中事情太多,只好讓我過來一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