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紛紛揚揚, 雪花大如鵝毛,遠遠看去白茫茫一片什麼都不清晰。殿中卻是暖意融融,猶如春日。姬尚和慕容瑞在殿中聊了許久, 快近掌燈時分, 慕容瑞才起身離開。
虞斕到重華宮的時候慕容瑞已經走了, 而姬尚在書房裡看書。悄悄進到書房中, 虞斕站了好一會兒姬尚都沒有察覺到她的到來。靜默了片刻, 虞斕纔開口:“陛下,該用晚膳了。”
姬尚擡眼看向虞斕,溫和地笑了一笑:“怎麼這會兒纔過來?慕容剛走不久呢!上次還說讓你見見他。”
虞斕上前去推了姬尚從書桌後出來, 笑道:“剛纔還聽郭內侍說那位慕容公子和您聊了一下午呢!要是來得早了,不就打擾了您嗎?”一邊說着, 她推着姬尚出了書房到小偏廳去用晚膳。
姬尚微微笑了笑, 又道:“今天怎麼沒見沅兒?”
“和婧兒一起去玩雪了。”虞斕道, “好容易遇到這樣一場大雪,兩個孩子都是要好好玩一番的。”
姬尚看了眼外面, 哈哈笑起來:“說到也是,她們倆都是愛玩的。”頓了頓,他又道:“一會兒用了晚膳,你替朕去把摺子看一些吧!”
虞斕微微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纔好:之前雖然她也有替姬尚看些摺子, 但姬尚的語氣和態度決不是這樣的。今天姬尚的語氣與從前不同, 這其中的意味……她不敢深想。踟躕了片刻, 她看向姬尚:“臣妾不敢。”
姬尚看了她一眼, 似笑非笑:“有什麼不敢?”
虞斕低下頭:“這樣一來, 臣妾逾矩了。”
“哦?阿斕,你說說是怎麼個逾矩法?”姬尚看着她。
虞斕心一慌, 跪倒在地上:“臣妾不知該怎麼說……”
姬尚譏諷地笑了幾聲,然後道:“起來吧!朕記得,從前你沒有這麼害怕朕。當初你和朕說話,也從來沒有這麼多的顧忌。”頓了頓,他又看向她,“朕記得你說過,如果你能擁有權力,就會牢牢地抓在手上,並不斷鞏固。”觀察着她的表情,他又是一笑,聲音中帶着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魅惑:“朕想看看,你會如何把權力抓在手上,又會如何不斷鞏固呢?”
虞斕又是一怔,沒有說出話來。
雪下了整整一夜,到了第二天早上,雪積了一尺來深,樹枝被雪壓得彎彎的,好像再加一些重量就會折斷。下了幾天的雪終於停了,天空放晴,北風依舊呼嘯,縱然陽光明媚,依然比下雪的時候還冷許多。長寧宮中虞斕一夜沒睡,她沒有睡意,腦子裡亂紛紛一片,不知道姬尚到底在想些什麼。
這個冬天在姬尚看來,分外漫長。有一些事情他遲遲下不了決心。
桃花盛放的時候還不算太溫暖,帝都郊外大片的桃林,粉紅一片在寒風中分外嬌嫩。虞斕身着常服,和後宮的女人們一起到郊外賞花。陪同的有朝中大臣,還有一些貴婦人。虞雋自然也在其中。
走在虞斕身邊,虞雋極溫和地笑着:“殿下最近身子可還好?”
虞斕伸手摺下一支桃花,看向虞雋:“都還好。”
“陛下的身體……”虞雋欲言又止。
虞斕把玩着手裡的花枝,目光看向前方的桃林,道:“今年的桃花開得分外豔麗呢。桃花敗、梨花開,真迫不及待想看看梨花盛開的時候了。”
這時一個女官上前來到虞斕耳邊小聲說了幾句什麼,虞斕眉頭微微皺起來,什麼也沒說,只讓那女官退下。靜默了片刻,她看向虞雋,輕嘆了一聲:“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他宣召了姜翩進宮。”
重華宮中,姬尚靜坐在輪椅上,平靜地打量着跪在面前的姜翩,過了許久纔開口:“起來吧!這許久沒見,你好像老了很多。姜家,還好嗎?”
姜翩順從地起身站在一邊,沒敢擡頭:“回陛下的話,姜家都還好。”
“太子妃十分懂得分寸,你們姜家出來的人的確不同。”姬尚微微笑着,“看到太子妃,朕總想起來當年的姜昔。不同的是,太子對太子妃是有感情的,可朕對姜昔沒有感情。所以朕也總在想,如果有朝一日太子成爲了皇帝,太子妃會是怎樣的結局呢?”
姜翩靜默了片刻,擡眼看向姬尚,沉穩道:“臣以爲,這並不可以類比。”
聽着這話,姬尚呵呵笑了兩聲,又道:“你還記得朕當初身邊的那個陪讀慕容瑞嗎?朕找了他這許多年,終於是找到了。只可惜物是人非,他也再不是從前的他。而朕也早就不是當初的朕。姜翩,如果……”他看向他,目光淡然,“如果朕重新拜你爲相,你會如何?姜氏又會如何?”
“姜氏一向是效忠陛下的。”姜翩信誓旦旦。
姬尚輕笑了一聲,示意郭珺把他推到御案後去,然後又看向姜翩:“朕相信這一點。姜氏是效忠於朕的。但如果是朕的女兒或者兒子呢?姜氏會不會一如既往地效忠下去?”
姜翩低下頭,道:“姜氏絕無二心。”
姬尚從御案上拿起一份摺子,讓郭珺遞給姜翩,然後又是一笑:“朕想看看,你會如何效忠於朕。”
姜翩心中暗自吃驚,從郭珺手中接過摺子細細看過,然後跪倒在地上,聲音沉穩讓人信服:“臣自當鞠躬盡瘁,不會讓陛下失望。”
姬尚頗有些玩味地看着他,只淡淡地“唔”了一聲,並沒有多說什麼。
在虞斕回宮的路上,她就已經得知了姬尚重新讓姜翩當上丞相的事情。聽說了這件事情,她是十分吃驚的。之前姬尚對姜氏一再的打壓,以及重用年輕的仕子,都預示着姬尚不會重用姜翩。可在這個時候,他又重新啓用了姜翩,這其中的緣由,不得不讓她揣測。
一回到長寧宮,就看到郭珺等在那裡。見到郭珺,虞斕心上浮起些不安,還沒來得及說什麼,郭珺已經上前來行了禮:“殿下,陛下等您許多時候了。請殿下速去重華宮一趟吧!”
虞斕鎮定地笑了笑,道:“請郭內侍先回去,我換了衣裳就過去。”
聽着這話,郭珺忙道:“還請娘娘快些,陛下已經催了很多次。”說完,他就匆匆茫茫離開了長寧宮。
進到偏殿去換了衣裳,虞斕便向重華宮去。一路上她問了內侍宮裡面的情況,又聯想着姜翩的事情,一時間竟有些心慌。等到了重華宮,見到姬尚依舊同從前一樣坐在窗下喝茶,才些微安下心來。“見過陛下。”虞斕上前行禮,然後退到一邊站好。
姬尚放下茶杯,微微笑了一笑:“桃花開得好嗎?”
虞斕忙道:“今年的桃花開得格外好。臣妾叫人折了幾枝回來,一會兒就送到重華宮來。”
“沒想到春天來得這麼快。”姬尚看着窗外,輕輕地笑着,“好像那幾場大雪還是昨天,一轉眼,連桃花都開了。”頓了頓,他示意虞斕坐下,然後又笑道:“記得朕當初和你說的話嗎?朕死了,沒有人容得了你。無論是賢兒,還是姜氏。就算是婧兒,也未必容得了你。到那時,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條。阿斕,現在再想起這句話,你還會和當初抱有一樣的想法嗎?”
虞斕踟躕了片刻擡眼看向姬尚,聲音有些顫抖:“臣妾……不知。”
“朕給你一個機會。”姬尚看着她,自嘲地笑了笑,“朕畢竟是喜歡你的,但也不希望朕一死你就追隨朕而來。你覺得如何?”
虞斕沉默了,半晌沒有說出話來。姬尚也只是看着他,並沒有再說什麼。一時間,兩人之間的氣氛變得壓抑。“臣妾的私心,比陛下想象中還要多很多。”虞斕艱難地開口,“請陛下三思。”
姬尚譏諷地笑了兩聲,擡起她的下巴盯着她的眼睛,緩緩地開口:“朕比你想的更多。朕給你這個機會,你難道不想要嗎?”
虞斕驚恐地退後了幾步,跪倒在地上,連聲音都是顫抖的:“陛下……臣妾只想老老實實當好一個皇后。”
“阿斕,朕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姬尚看着她,“有些話,有些事情,朕並非不知道。朕給你時間去權衡這其中利害。想來你也是會給朕一個滿意的答覆。”
“是……”虞斕暗自鬆了口氣。
再回到長寧宮已經快近傍晚,虞斕只覺腦子裡一片亂紛紛,彷彿怎麼也理不出個頭緒來。姬尚把她最想要的東西捧到了她的手邊,可她卻沒有勇氣去接下來。她想知道姬尚這樣做的原因,更想知道爲什麼他又一次啓用了姜翩。這兩件事情之間的聯繫又會在哪裡?她不由得想起來當初她和姬賢共同處理朝政的時候,現在她和姜翩之間會不會如同那個時候她與姬賢之間的情形呢?她不敢肯定,但她卻是明白的,如果她一旦接下了,手中的權力必然比那個時候大得多……而姜翩不同於姬賢,他會怎麼做,又不在她的掌握之中了。
這樣的一件事情,她想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照例去書房,卻沒有見到姬尚。那一刻,她感到些微的放鬆,站在姬尚常常坐着的地方看外面,那棵銀杏樹又開始發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