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走了, 姬尚又看向姬婧,微微笑了笑:“怎麼今天有空進宮來看朕?婧兒你是比朕都還要忙碌了。”
“昨兒就準備過來的,誰知一出門就撞到馬車。撞得人眼冒金星, 所以休息了一日纔來。”姬婧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誰敢撞你的馬車?婧兒你也在與朕胡扯。”姬尚慈愛地笑着。
“不信你看, 我額頭上還留着個大包呢!”一邊說着, 她一邊撩起劉海湊到姬尚面前去。
“喲, 還真撞到了。”姬尚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她額頭上的包, “怎麼也不小心一點?整日裡橫衝直撞的。”
“父皇您都不心疼我一下。”姬婧半跪在姬尚腿邊,乖巧地伏趴在他的膝蓋上,“父皇, 我推您到外面轉轉吧!我猜您又在書房裡呆了一整天。”
“外面那麼大的風,你想把父皇吹病了嗎?”姬尚故意道。
“要是父皇你病了, 我不也病了嘛。我陪着你嘛。”姬婧跳起來就要推着他出去, “今天外面太陽那麼好, 不出去轉轉多可惜。”一邊說着,她從郭珺手裡接過一條毯子搭在姬尚腿上, 然後就推着他出了書房。
秋日陽光乾燥又溫暖,空中飄着的幾朵白雲組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十分有趣。銀杏的葉子變得很黃,風一吹葉子就嘩嘩地掉落,滿地金黃, 非常漂亮。
推着姬尚在樹下停下, 姬婧撿起了一片葉子向姬尚笑道:“昨兒我得了一支簪子就是這個形狀, 黃金打製的, 亮閃閃的很漂亮。”
“什麼時候戴給朕看看?”姬尚笑道。
“明天戴給您看。”姬婧半跪在地上抱了他一條腿在懷裡用力按捏起來, “今天又沒叫人給你按捏幾下?父皇,您是非要累死兒臣嗎?心疼沅兒也不是這樣的呀, 明兒叫她給你按按。”
“朕都還沒死,你倒想死在朕前面?婧兒你真是沒孝心。”姬尚裝模作樣地支着腦袋看着她。
“誰說我有孝心了?父皇呀你要孝心可別找我。”姬婧放下他的一條腿又抱起另一條腿按捏起來,“明兒我帶您出宮轉轉吧!現在外面可熱鬧着呢!”
“你以爲朕現在還能健步如飛?”姬尚笑了起來,“跟着你這小丫頭也沒什麼好逛的。”頓了頓,他伸手撩開她臉頰上的髮絲,溫和地笑着,“你可有心上人了?趁朕還沒糊塗,要給你找個好人家。”
“我嫁人了就沒人進宮看您了,父皇呀,到時候你可要後悔的喲。”姬婧用力按捏着他的腿,“現在您就總說我不孝,到那時您可不得要說我大不孝?等您老糊塗了,再不覺得我不好了,我就找個人嫁了。”
“傻丫頭。”姬尚摸了摸她的頭,“一點都不讓朕放心。總不可能你在朕身邊呆一輩子吧!你這個火爆性子,總惹出一堆事情來。朕只有看到你配個好男人,朕才放心。”
姬婧吐了吐舌頭,笑道:“哪來的好男人,天上掉下來一個?父皇你太心急了啦。”
“好吧,朕不急。朕會給你留心注意着。”姬尚呵呵笑着。
“父皇,您要累了就睡會兒吧!太陽這麼好。”姬婧放下他的腿,掖了掖他身上的毯子,“您放心,我一定會找個好男人,然後召他爲駙馬。”
姬尚滿意地點點頭,又看了她一眼:“以後別和賢兒鬧。今天的事情是不是你不許他出來,他纔不許你進去?”
姬婧嘿嘿笑了兩聲,看向他:“父皇,您都知道啊。”
“以後別再這樣了。”姬尚拍拍她的手,“你什麼都好,就是性子太暴躁了些,要學着沉穩纔好。”
“父皇。”姬婧看着他,“我知道的,您放心。”
陽光溫暖,秋風不算太還冷,還是怡人。
時間過得總是很快,秋去冬來,又是雪滿大地。重華宮的熏籠裡投放了安神的香料,整個宮殿中都瀰漫着一種安詳的味道。書房中火盆燒的旺,噼噼啪啪的炭火燃燒聲在安靜的空間裡聽得分外清晰。
姬尚坐在御案後手執硃筆聚精會神地批閱着摺子,窗下虞斕也拿着只筆在批閱摺子。兩人的不同之處在於,姬尚的爲硃批,而虞斕的爲藍批。
“阿斕,你喜歡過朕嗎?”姬尚放下筆,看向虞斕。
虞斕一怔,也放下了手中的筆,把摺子也放到一邊去:“陛下怎麼突然問起這個來了?”
“朕只是好奇。”姬尚輕輕笑了幾聲,提筆在摺子上寫了幾行字,又看向虞斕,“朕有時會想很多,所以好奇的時候也很多。阿斕,你不準備爲朕答疑解惑嗎?”
“我想,應是喜歡的。”虞斕語帶保留,“否則當初也就不會心甘情願地進宮了。不是嗎?”
姬尚哈哈笑了兩聲,又道:“好吧!朕當你說的是實話。”
“陛下不信。”虞斕揚眸一笑。
“爲什麼不信?”姬尚反問。
虞斕看着他,頓時無言以對。
“朕正試圖相信你。”姬尚若有所思看着火盆中通紅的炭火,“朕還不知道是不是該信任你。阿斕,你或許能給朕一些建議?”
“臣妾以爲,如果陛下你只是‘試圖相信’,那倒不如不信了。”虞斕從容道,“不信然而更好些了。您不必猜疑,我也不必事事小心。”
姬尚又一次笑起來,道:“朕一直覺得你是聰明的。這些年在朕身邊你也比從前進益了許多。或許朕最後必須選擇相信你。希望你在這之前不要太逾矩。”
聽着這話,虞斕還想說什麼。這個時候郭珺已經帶着太醫進來。她也只好什麼也沒有說。
從姬尚基本恢復以後太醫常過來對他的雙腿進行一些治療,試圖恢復他的行走能力。雖然到現在爲止沒什麼大的氣色,但也不至於雙腿一點知覺也沒有。帶着大大的藥箱,太醫隨郭珺進到書房中,笑呵呵地開口:“陛下,老臣又來了。”
姬尚放下手中的摺子,笑眯眯地看着他:“朕以爲你今天會遲一些的——外面那麼大的雪——沒想到還是這麼準時。咦,今天怎麼沒見昨兒跟着你來的那個小鬼頭?”
“陛下問的是慕容家的那個小子呀?”太醫放下藥箱,上前去推着姬尚從御案後面出來,“那小子可不小了,應是十六了呢!”
“那小鬼長得很標緻呢,就是瘦弱了些。”姬尚笑着說,“哪個慕容家?是慕容瑞家的嗎?”
“是呀!”太醫從藥箱裡拿出推拿的草藥,“慕容公子的兒子,人稱慕容十六少。現在在太醫院學配藥。”
“朕好久沒見慕容瑞了呢!”姬尚看向郭珺,“朕記得他當初是朕的陪讀,後來是爲了什麼出宮的?”
郭珺忙道:“慕容公子看中了個優伶,死活要出宮。”
“哦,對。當年鬧得可兇。”姬尚哈哈笑起來,“後來那優伶怎麼樣了?”
郭珺又道:“聽說是自縊了,怕耽擱了慕容公子的前程。”
“這優伶倒是有意思。也不枉費慕容當年那一鬧。”姬尚惋惜道,“他後來娶了誰家的女兒?”
“沒娶,單身至今。”郭珺道。
“那這個慕容十六少又是從哪裡來?”姬尚好奇了。
太醫忙道:“聽說是慕容公子大哥的兒子,過繼給慕容公子的。”
姬尚“哦”了一聲,又看向郭珺:“改明兒讓慕容進宮一趟,朕倒是有些想他了。”
郭珺忙答道:“是。”
姬尚看着太醫:“那十六少叫什麼名字?”
“回陛下,叫慕容伶。”太醫笑呵呵地說着,一邊把草藥搗碎,然後敷在姬尚的右腿上,“陛下這些時覺得腿好些了麼?”
“比前段時間好些。”姬尚看着自己的腿,“不過朕想,好起來或是很難了吧!”
太醫從藥箱裡取出一根金針,紮在一個穴位上,然後道:“或有轉機吧!陛下有設麼感覺沒有?”
“唔,沒有。”姬尚盯着那跟金針,“你說那小鬼頭叫慕容伶?這名兒不錯。以後多帶着他吧!上次看他挺伶俐的樣子。”
太醫哈哈一笑,道:“下次一定會帶着他過來。”
姬尚點點頭,又看向郭珺,問道:“現在慕容瑞沒當官嗎?”
“沒當官,賦閒在家。偶爾會參加一些宴會,不過呆在家裡的時候多些。”郭珺道。
姬尚“哦”了一聲,向虞斕笑道:“你知道慕容瑞嗎?”
虞斕微微一笑,道:“從前聽說過,只無緣一見。”
“他可是個妙人。從前當朕陪讀的時候就最是聰慧了。如不是當年出了那事兒,如今或不輸姜翩。”姬尚輕嘆了一聲,“真是造化弄人啊。”
又過了幾日,郭珺果然安排了這慕容瑞進宮來見姬尚。大雪紛飛,重華宮中暖意融融。熏籠中燒着一種混合香,燻人欲醉。姬尚腿上搭着厚厚的毯子,坐在窗戶下面,手中握着一卷書,有一頁沒一頁地翻着。
門嘎吱一聲被推開了,卷着雪粒的風呼嘯而入。一個身着灑藍色長袍的男人進到殿中,頎長身材,面容俊秀,正是那慕容瑞。回身關上門,他看向窗下的姬尚,上前去行了禮:“草民慕容瑞參見陛下,願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姬尚擡眼看向他,輕輕地笑起來:“慕容,我們好久不見了。你看上去還不怎麼老。”頓了頓,他又道:“起來吧!這裡也沒外人。不必拘禮了。”
“謝陛下。”慕容瑞起身站在一邊。
“你家小子長得很伶俐,和當年的你頗有幾分神似。”姬尚溫和地笑着,“慕容,這麼多年,爲什麼你都不來找朕?”
慕容瑞沉默了一下,沒有看姬尚,聲音略顯呆板:“草民……”
“慕容,你何必這麼拘謹。”姬尚看着他。
慕容瑞又沉默了一下,看向了姬尚:“陛下,草民已經不是當年的哪個慕容瑞了。您也不是當年的您。草民沒有辦法不拘謹。”
聽着這話,姬尚輕嘆了一聲,過了半晌纔開口:“慕容,當年的事情你後悔麼?”
慕容瑞輕輕笑了笑,目光看向殿中的熏籠:“不後悔。雖然他最後選擇了自縊,即使最後我一無所有,我依舊不悔。這一生,我畢竟是爭取過的。雖然結果是失敗。”
“慕容,這些年朕過得很辛苦,可沒有能說的人。”姬尚若有所思看向窗外,大雪紛飛,“一年年的,總要下這麼大的雪。不知不覺中,那麼多年都過去了,物是人非,總覺得有一些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頓了頓,他看向慕容瑞,“陪朕下棋吧!”
“是。”慕容瑞答道,搬了棋盤和棋子放在姬尚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則依言坐在了姬尚的對面。
“慕容,你覺得朕心狠嗎?”姬尚落下一子,並沒有看他。
慕容瑞看着棋盤,好半天才落子,然後道:“草明不知如何作答。”
“朕從馬上摔下來的時候,以爲一定會死。”姬尚又落下一子,依舊沒有看他,“結果是死裡逃生。養傷的時候,朕想了很多。這許多年來,朕沒有真正相信過誰。可如今,朕不得不選擇去相信別人,有些事情也不得不放手。”說到這裡,他看向慕容瑞,慘淡地笑了笑:“這句話,朕只能和你說。朕已經感覺到力不從心,不僅僅是身體不如從前,就連腦子,也一點點變得遲鈍。”
慕容瑞神色一凜,落下棋子,依舊看着棋盤,沒有說話。
“朕在想,你能回來幫朕嗎?”姬尚看着慕容瑞,手上的棋子沒有落下去,“慕容,賦閒在家,只會埋沒了你的才華。”
慕容瑞擡眼看向姬尚,輕輕地笑了一笑:“陛下擡愛了。草民無心朝政……況且草民已經遠離朝廷這許多年,再回來也沒有任何意義。”
“說的也是。”姬尚自失地笑了笑,“是朕太勉爲其難。”一邊說着,他落下棋子,只看着棋盤,“慕容,如果你一直在朕身邊有多好。”
“陛下。”慕容瑞看向姬尚,“當年他自縊以後,我想了很多。沒有誰能陪誰一輩子。平民尚且如此,更何況是您呢?站在高處,手握重權,無論當初是多麼信誓旦旦地宣稱要忠於您一輩子,可日子久了,沒人記得當初。您身邊的人一批批地走開,又一批批地涌來。他們說着和前人相似的話,也走上和前人相似的道路。離權力太近了,所以能陪着您的人無非兩種。一種是像郭珺,他從小服侍您,是一輩子不變的主僕;另一種是像姜翩,一輩子都在與權力博弈,即使有失敗,有打擊,可總能站起來繼續追逐。而我,如果當初沒有那件事情,或許會留在您身邊,成爲第二個姜翩,而您決不悔留着我活到現在。所以陛下,事情就是如此。”
姬尚看向他,輕輕地笑起來:“慕容,你的口才還是像從前一樣好。”頓了頓,他又道:“你說的有道理。可朕想你不會成爲第二個姜翩。你是獨一無二的慕容。如果姜翩是你,早就來找朕,而不是隔了這許多年才被朕找到。”
慕容瑞垂眸一笑,不置可否,在棋盤上落下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