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很快過去, 一晃就到了中秋。到幽州四個月，章崇林深刻地瞭解到虞氏到底有多大，也理解了爲什麼姬尚一直以來的做法。中秋月圓, 章崇林獨自躺在臥榻上, 腦子裡空空的什麼也沒有想。
老僕人章懷在窗上敲了敲, 微微提高了聲音：“公子, 虞公子來了。”
臥榻上章崇林“哦”了一聲, 懶散地起了身：“我知道了，你去請他在前廳等一會兒吧！”
章懷忙答應了一聲，向前廳去了。
虞雋去帝都之後, 廣寧的事情就交給了虞雋的堂弟虞煒。和虞雋不同，虞煒並不是在軍中長大, 因小時候體弱的緣故, 他呆在家中的時候多些, 讀的書也更多些，與虞斕的關係是極好的。在這月圓之夜前來拜會章崇林的便是這虞煒了。
章崇林一到前廳, 就看見虞煒從容不迫地坐在椅子上，自在的樣子好似是在自家廳中。見章崇林進來，虞煒起身來微微一笑，書生氣十足：“章大人，打擾了。”
章崇林笑了笑, 請他坐下：“許久沒見虞公子了, 這一向可好？”
“近來身子都不怎麼好, 家裡面有人不知輕重冒犯了大人, 給大人添了許多麻煩, 在下是特地來給大人道歉的。”虞雋歉意地笑了笑，“在下已經教訓了那些人, 以後不會再出什麼亂子了。”
一聽這話，章崇林又想起來之前許多事情上莫名而來的阻礙，他咬咬牙，僵硬地笑了笑：“以後還須虞公子多多支持本官的工作。”
虞煒垂下眼瞼，謙恭道：“在下盡力而爲。只是在下比不得在下的堂兄，管不住這樣大的家，實在是無法保證結果。這一點還請大人見諒。”
章崇林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眼，冷淡道：“那你們虞氏可以換個主事了。虞公子，你以爲如何？”
虞煒微微一笑，道：“我倒以爲這是個好主意。若章大人能換下我，我也是感激不盡了。”頓了頓，他從袖中掏出一大疊銀票，放在桌上，又道：“這是今年虞氏應繳的各種稅錢的總和，上次有人去催了好幾次，這幾日才七拼八湊夠足了這些銀兩，想來應是不差，若再要多的也沒了的。”
章崇林命人收起銀票送去衙門，然後道：“虞公子親自來繳稅錢，也是稀奇了。下次打發個人來就好了。”
“不敢不敢。”虞煒道，一邊說着，他起了身，“在下要趕着回去，就不多打擾了。”
“不送。”章崇林也起了身，微微一笑。
月明星稀，中秋之夜，卻是寂寞得很。
重華宮蓮華殿中觥籌交錯，宴會熱鬧非凡。姬尚懶散地靠在龍椅上看着殿中妖嬈的舞蹈。虞斕坐在他身邊，恬淡地笑着，十分平靜地看着那些舞蹈。
“喜歡這舞蹈嗎？”姬尚突然道。
“算不上太喜歡。”虞斕勾脣笑了一笑，“總覺得陰柔得太過，不夠強剛。陛下以爲呢？”
姬尚哈哈笑起來，道：“女子舞蹈歷來如此，就像女人本身也是陰柔的，就算是有剛強的一面，也總歸是柔的一面多。所謂的綿裡藏針，或該算是女人所特有的了。阿斕，你覺得呢？”
“綿裡藏針，或者換個詞來說，應是笑裡藏刀？”虞斕笑得有幾分僵硬，“女人大多是柔的，剛強的那一面也會以柔的方式來表達。這世界對女人的桎梏太多了，大家所看到的女人只不過是一個方面罷了。陛下，您覺得是不是這樣呢？”
這時，一曲畢，舞娘們迅速退下，又上來一隊男優表演些雜耍。
姬尚挑眉一笑，道：“那阿斕你的另一面是什麼樣子的呢？朕十分好奇。”
“貪婪，慾望，權力，您有的，臣妾都有。”虞斕只覺心跳得飛快，彷彿在突然之間變得不那麼怕他，“男人女人都是人，所擁有的兩面也大抵相同。男人想得到的東西，女人未必不想得到。就像是權力之類的東西，您想牢牢抓在手上，其實臣妾也想。”
“如果朕給權力你，你又會怎麼做呢？”姬尚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虞斕沉默了片刻，看向姬尚：“自然是要鞏固手中的權力。”
聽着這話，姬尚又一次哈哈大笑起來，“你若是個男人，朕不會留你在世上。阿斕，你該慶幸你是個女人。”
虞斕低下頭，沒有說話。
姬尚把目光移到下席的姜翩和虞雋兩人身上，又道：“姜翩和虞雋，你覺得誰更有才華？”
虞斕靜默了片刻，道：“各有千秋。”
“是啊。”姬尚輕嘆了一聲，“若他們倆能真心爲朕做事，朕或許不用把他們放在那樣的地方還要時時提防。這天下的事情總有那麼一些是難遂人意。”
這時公主沅在保姆的護送下過來了。見到姬尚，公主沅張開雙臂撲到姬尚懷裡，奶聲奶氣地開口：“父皇，月餅。”一邊說着，她擡起一隻手伸到姬尚嘴邊。這個時候姬尚纔看到她手上攥着一隻小小的月餅。
姬尚開懷地笑起來，把公主沅抱在腿上坐好，從她手裡接過月餅，又從郭珺那裡拿了條帕子過來擦了擦她的手。“今天晚上玩得開心嗎？”姬尚笑着問道。
公主沅點點頭，目光卻被姬尚席上的一顆碩大的夜明珠吸引過去。傻傻地盯了半晌，她擡頭看姬尚：“那珠子刺眼。”
姬尚順着她的目光看去，便命郭珺把夜明珠給收起來，又拿了一杯奶茶送到她嘴邊。公主沅雙手抱住杯子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然後推開杯子又看向姬尚：“爲什麼太子哥哥和婧姐姐總不在一起？他們很討厭對方嗎？”
“哦？爲什麼你這樣覺得呢？”姬尚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太子哥哥來了，婧姐姐就走了。”公主沅說。
姬尚環視整個蓮華殿，果然沒看到姬婧的身影。眉頭皺了皺，他把郭珺叫了過來，命他去華濃苑看看姬婧。然後他纔看向公主沅，笑道：“或許是你婧姐姐身子不舒服，所以先回去了。”
公主沅半信半疑地點點頭，又打了個呵欠，抱住了姬尚的手臂：“父皇，困。”
“那就睡會兒。”姬尚從身邊的內侍手中接過了一方薄毯搭在她身上。公主沅乖乖地趴在姬尚腿上，閉上眼睛。
“沅兒對你倒是比對晨起我還親一些。”虞斕看着姬尚膝上的公主沅，微微笑着。
“孩子嘛！”姬尚慈愛地笑着。
“婧兒和太子之間的關係的確不好。”虞斕突然道。
姬尚喝了一口酒，並沒有看虞斕：“朕知道。不過朕想他們也很難和好。只要不鬧得太明顯就好了。”
明月如銀盤掛在天空中，銀色的月光灑下，美麗無雙。
對中秋夜姬婧的提前離去，姬尚並沒有太多計較什麼。姬婧見姬尚不計較，也樂得不去解釋。日子一天天過去，很快就到了年底。突然有一天，姬婧到重華宮去向姬尚要求出宮建府。
“建府？”姬尚放下手中的摺子看着面前的姬婧，“婧兒你到明年才滿九歲。似乎也太早了些。”
“我今年就有十歲了。”姬婧理直氣壯。
“那是虛歲。”姬尚失笑，“不管你滿了十歲沒有，你都沒有資格出宮建府。如果不喜歡華濃苑，換個宮殿也行。”
“爲什麼不行？”姬婧固執地要問出個所以然來。
“第一，你還太小。”姬尚端起手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第二，沒有理由讓一個年幼未嫁的公主出宮建府；第三，朕還捨不得你這麼早就離開朕身邊。”
姬婧撇撇嘴，不好再說什麼，只好作罷。離開重華宮以後去長寧宮見虞斕，姬婧自然而然又說起這事情來。虞斕聽着這事，又聽了姬尚的答覆，不由得笑起來。
“怎麼突然想到這個？”虞斕遞了一杯茶給她，“難道是在宮裡面受了什麼委屈一頂要搬出去不可？”
“宮裡面誰敢欺負我？”姬婧接過茶，“不過就是想出宮罷了。宮裡面枝枝蔓蔓的規矩太多，我覺得太不舒服了。”
虞斕微微一笑，道：“可是出宮以後就沒有現在在宮裡這麼自在了。還得防着這人防着那人。你纔多大點兒，能應付得了那些！你也不用太着急，等你家人了，就算不想出宮也不得不出宮了。”
“我纔不嫁人。”姬婧托腮，“那些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喜新厭舊，對誰都沒真心。以後只有我挑男人，男人嫁給我。要我嫁給別人，想都別想。”
聽着這話虞斕睜大了眼睛，然後笑了起來：“婧兒長大以後定是傾國傾城，挑男人那是自然的了。”
“沅兒呢？”姬婧突然問道。
虞斕呵呵笑了兩聲，道：“剛纔你父皇派人抱她去重華宮了。你來之前剛走。”
“我倒是覺得父皇對沅兒比對姬賢還好。”姬婧喝了一口茶，“姬賢有什麼能耐能當太子？整日裡唯唯諾諾。從前姜翩還是丞相的時候，他就什麼事情都問一句姜翩，也不知他是太子呢，還是姜翩是太子。”
“話可別亂說。”虞斕伸手敲了她一記，“有些事情可不是你想的那麼簡單。”
姬婧輕笑了一聲，老成得很。看了眼外面陰沉沉的天，像是要下雪了。“今年的雪下得似是很少。”姬婧放下茶杯，“等下雪的時候帶沅兒去玩雪去！”
到了永寧二十九年年底的時候，姬尚還是拗不過姬婧的要求讓她出宮建府。十四歲的姬婧也成了大夏朝第一個未婚就出宮建府的公主。封號爲瑞明，建府在帝都西南，封地是在江南，這一切對姬婧來說並沒有太意外，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搬出皇宮之後姬婧很快就與姚鈞取得了聯繫。官至秦州刺史的姚鈞已經成家立業，也有了幾個孩子。知道姬婧找他，他便秘密到帝都來了一趟。
瑞明公主府並不像一般的府邸那樣招搖，潛藏在一片民宅之中，十分樸實也十分低調。門口除了兩名侍衛外什麼都沒有。馬車在公主府前停下，姚鈞命人下馬通報。不一會兒大門打開，出來一個管家模樣的人迎了姚鈞進去。
前幾日帝都下了一場大雪，公主府中亦是雪白一片。檐下大紅的燈籠映着白雪，十分好看。姬婧披着件暗紅色的斗篷站在迴廊下，看到姚鈞，她笑了一笑：“舅舅，許久不見了呢！”
和從前相比，從身形容貌上看，姬婧已經變了很多，眉宇間傲氣更勝，美貌也讓人驚歎。可只要見過姚鈺的人都不會太驚訝的，姬婧長得像姚鈺，但眼眸中卻是姚鈺不曾有過的張狂。
姚鈞笑了笑，行禮下去，然後纔開口：“參見公主殿下。”
姬婧輕輕笑了笑，示意他起身來，然後不緊不慢地開口：“舅舅當年答應了要常會來看我的，可終究你還是食言了。舅舅，你在怕什麼？”
姚鈞愣了一愣，尷尬地笑了笑，道：“臣……臣也曾……”
“客套話就省省吧！”姬婧瞥了他一眼，“我知道你是怕丟了榮華富貴。可是舅舅，你有沒有想過，其實只有牢牢與我保持着聯繫，你才丟掉榮華富貴呢？”
“舅舅也有苦衷，並不是怕丟了榮華富貴。”姚鈞擡眼看向她，“姚氏事實上只剩下我，而你在宮中年紀尚小。舅舅能做的，只有等你長大。那樣纔有資本說未來。從前你母親輕信了廬江姚氏，到後來連命也丟了……我的殿下，你要相信我。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在爲您的長大做着準備。”
“我希望你說的不是空話。”姬婧表情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