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豫面向皇帝慷慨陳詞,歷數大唐開國以來對外和親的公主及宗室郡主,再三建議皇帝要顧全大局,避免回紇與大唐再起戰端。
實際上與李豫持有同樣觀點的朝臣漸漸佔據了主流。畢竟大唐如今的安定局面來之不易,安史之亂尚未平息,若是再觸怒回紇,與回紇人交戰,其後果不堪設想。本來就危險的大唐江山,會再次陷入風雨飄搖之中。
在這一點上,李豫固然有私心,但基本上還是通盤考慮大局的。當然,從本心裡來說,和親一兩個公主,無論是李豫還是其他宗室以及朝臣,根本不放在心上。
公主嘛……爲了大唐江山,犧牲一下又能如何?從古至今,都是這麼辦的。
其實聽羣臣爭了這麼久,皇帝自己心底也漸漸拿定了主意。與皇權相比,與社稷江山相比,一個女兒嫁給番邦,個人婚姻幸福與天下安危之間,他還是能有所取捨的。
他這麼多女兒,嫁一個去回紇,若是能換來大唐邊防安定幾十年,鞏固他的江山統治,在他看來還是蠻合算的。至於女兒的幸福,就不在他的考慮之列了。
作爲一個父親,如果有選擇,他會放棄和親。但現在的局面是無法放棄和親,那就只能犧牲一個公主了。而且,回紇人點名要的是皇帝親女,以普通宗室公主替代,回紇人是不會答應的——這與皇帝昔日的承諾有關,也還是與嫁妝相掛鉤。
宗室諸女出嫁與皇帝親女和親,層次不一樣,嫁妝當然也不一樣。回紇人通曉大唐禮儀規制,研究得透透的。
孔晟在丹墀下觀察着皇帝的神色變幻,見他如此,就知道大勢不可逆轉,和親成爲定局。他不禁暗暗搖頭,對皇帝的氣魄微微有些失望。
其實回紇人沒有那麼可怕。在孔晟看來,即便拒絕回紇和親,象徵性的給予其部分補償,回紇人也未必會鋌而走險起兵進攻中原。
而即便是回紇人真敢趁火打劫,大唐也可以從容抽出部分兵力應對。如今趙王李系和郭子儀等多名藩鎮統率大軍威逼河東,抽調李光弼數萬兵馬回防北線,根本問題不大。
再說戰事也不是說打就能打的。回紇人就算是要動刀兵,也需要很長的一段時間來進行動員準備,等那個時候,實際上大唐已經恢復了部分國力,只要一舉將回紇擊垮在國門之外,必能取得數十年邊境之安定,這遠遠比和親更有效。
要說和親也不算什麼,可和親帶來的霸王互市纔是致命的。通曉歷史的孔晟深知,回紇人自此之後會不斷提出各種要求,大唐王朝因爲這次和親所付出的慘重代價,國力不斷受到重創,錯失了復興的良機。
果然,李亨緩緩起身,沉聲道:“寧國公主,朕之少女,豈不鍾念。但爲人父母,志息黎元,若允乃誠祈,更敦和好,則邊土寧晏,兵役服息。遂割深慈,爲國大計。”
李亨沉默了一陣,再次道:“傳朕旨意,冊封寧國公主爲蕭國公主,賜婚回紇可汗磨延啜,以一月爲期,準備公主嫁樞,擇日和親回紇。”
杜鴻漸等人神色落寞,嘆息不已。
李豫等人則興高采烈地躬身拜伏下去,山呼萬歲不止,再三恭維皇帝聖明。
孔晟心道聖明個屁,爲了自己的皇位安穩,順手犧牲了一個親生女兒,還出賣了大量的國家利益,這算哪門子聖明?
但孔晟知道這是大勢所趨,皇帝拿定了主意,任何人反對都是無濟於事啊。
他默默地跟隨羣臣退出了宣政殿,半路上卻被皇太子李豫給喚住了。
孔晟瞥了李豫一眼,神色就有些冷淡:“太子殿下!”
李豫深吸了一口氣:“孔晟,本宮知你與寧國妹妹關係甚篤,這大殿之上,你反對和親,本宮也可以理解。但是你必須要明白,與回紇和親,不但是父皇當日之承諾,也是今日情勢之所迫,勢在必行。”
孔晟笑了笑:“太子殿下,國之大事,豈能因爲個人關係好孬而決定。孔晟與寧國公主略有交往,與和親回紇完全是兩碼事。既然和親陛下已經決斷,孔某自然沒有話說。”
李豫凝聲道:“其實本宮也知道,回紇人得寸進尺,有趁火打劫之嫌疑。但是情勢如此,爲了大唐社稷江山,就只能暫時滿足回紇之要求。你在殿上所言之互市,本宮深以爲然,不能讓回紇人拖垮大唐國力——本宮日後自當竭盡所能阻擋關閉互市,希望大將軍到時能助我一臂之力。”
“這是國家大事,無關個人譭譽和個人恩怨。”
孔晟忍不住笑了:“殿下放心,只要是對國家有利的事情,孔晟無不遵從。”
李豫拱了拱手,淡然道:“如此甚好。本宮還有要事,先告辭了!”
李豫揚長而去。
孔晟望着李豫離開的背影,眉頭輕挑,他突然意識到李豫找上自己談這事,似乎有些別有用心。只是他到底要幹什麼,孔晟想了想,一時沒想明白,索性就不再想。
皇帝要賜婚親女寧國公主予回紇可汗磨延啜的消息不脛而走,引起長安百姓的津津樂道不提。其實老百姓關心和關注無非是圖個熱鬧,真正受到衝擊的還是當事人寧國公主。
老百姓哪管誰去和親,公主這麼多,走那麼一兩個算得了什麼?
寧國公主本來是恬靜端寧的個性,但聽到這個消息後還是非常震驚,幾乎當場暈厥過去。遠嫁回紇苦寒之地,對於她來說,無異於宣佈了死刑。她孤身一人,在一羣虎狼之中,即便是作爲名義上的可汗妻子,又能有幾天的好日子過?
不少宗室中人都在暗暗嘆息,寧國說起來真是一個苦命的公主,雖然深得皇帝寵愛,但命運卻是多難。幾年前奉皇命下嫁鄭巽,不料這人是個短命鬼,成婚沒幾日就死於非命。鄭巽死後,寧國寡居至今,不成想,又被欽命爲和親公主,遠嫁塞外回紇。
寧國雖然是個逆來順受的個性,但經不住妹妹紀國公主的再三攛掇,同時爲了自己的終生幸福,避免孤老塞外遠離故土,還是被紀國帶着闖進了東宮,與太子李豫理論起來。
大抵是紀國聽聞是皇太子李豫力主和親回紇的緣故。
寧國和紀國與李豫在東宮吵將起來,不歡而散。兩女與李豫的關係本來就不是很好,如今因爲此事幾乎又撕破了臉皮。可李豫哪裡把兩個妹妹放在眼裡,他義正辭嚴地派人將紀國和寧國驅逐出東宮去。
兩女離開東宮又闖進大明宮去,試圖找皇帝看看能否有挽回的可能;然而皇帝心懷愧疚,故意躲着不見。兩女無奈,只得改道去了安寧宮,去找張皇后斡旋。
寧國和紀國跟張皇后走得不算近,但關係相對來說還算可以。但張氏怎麼肯爲了這種事去幹擾皇帝,嘴上應承着卻沒有行動。
跟回紇人和親,寧國公主冊封爲蕭國公主遠嫁回紇,與她這個皇后何干?
張皇后打着“皇后的官腔”規勸寧國要顧全大局,爲了皇室體面和大唐社稷江山犧牲個人婚姻,與李豫幾乎是一個腔調。實際上,不管是誰,如今都只能是這種口徑。
寧國知道很難從皇后這裡得到助力,心裡失望之極,就幽幽一嘆,拽着紀國的小手,離開了安寧宮。
兩女正要離開,卻聽身後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兩位皇姐,且請留步!”
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郎站在身後,正是定王李侗。
寧國勉強一笑,“十三弟,喚住姐姐有事嗎?”
紀國因爲張皇后不肯幫忙,見到張皇后的兒子李侗自然也就沒什麼好氣:“李侗,你大呼小叫的作甚?”
李侗笑了笑,走近來輕輕道:“寧國姐姐,我知道父皇剛剛下詔要賜婚回紇,你不久之後就要遠嫁塞外漠北。我也知道姐姐的苦處,有幾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寧國嘆了口氣道:“十三弟,你說吧,姐姐聽着呢。”
“寧國姐姐,賜婚回紇,是父皇早已承諾給回紇可汗磨延啜的事情,大勢所趨,不可逆轉。而今日朝會上,太子哥哥力主寧國姐姐你遠嫁回紇,這事詔命已出,相信不可更改了。”李侗慢聲細語道。
紀國有些不耐煩的揮了揮手:“那你還說這些廢話幹嘛?!這還用你說?明擺着的事情!”
李侗沒有理會紀國的言辭,笑了笑又壓低聲音道:“雖然賜婚和親不可逆轉,但寧國姐姐卻未必就沒有一線希望。”
寧國柳眉一挑:“十三弟,你有話直說吧。”
李侗似笑非笑:“回紇人貪圖的無非是朝廷的賞賜,也就是姐姐你的嫁妝,至於姐姐你本人……我想他們並不是太看重的。此去回紇,山高路遙,曠日持久,一路上其實存在着諸多變數……”
“有變數就有希望……只要姐姐能找到一個手段高明謀略深沉有膽有識的和親護衛使,擇機處置,從容打算,相信你日後從回紇脫身也不是沒有可能。”
寧國也極聰慧,立即明白了李侗的各種暗示。和親而不嫁,設計巧脫身,看上去天方夜譚,其實有章可循。難歸難,但不是不能做。主要就是看誰來做。
寧國沒想到一向忽視了的這個幼弟,少年李侗竟然有這般見識,說出這種充斥着七巧玲瓏心的建議來。
寧國深吸了一口氣:“十三弟,按你這麼說,姐姐該去求誰呢?”
李侗微微一笑,一字一頓道:“長安候、神策大將軍孔晟!寧國姐姐,若是孔晟肯幫你,他一定會有辦法讓你脫身回到長安的。”
李侗說完,轉身就走。
還沒等寧國和紀國反應過來,他的身影已經進了安寧宮消失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