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殿之上,鴉雀無聲。只能隱隱聽見很多朝臣急促的呼吸聲,皇太子李豫目光陰沉地緊盯着葉護,心頭暗暗冷笑。但他卻是要看看,面對回紇人的咄咄逼人和得寸進尺,皇帝會怎麼處理。
葉護卻是昂然不懼,繼續朗聲高呼:“當日陛下許以賜婚公主,臣父汗在漠北翹首以望,等待公主北往。這數月以來,父汗先後三次傳書臣,要求臣向陛下請婚!”
皇帝尷尬地呵呵笑着,卻是一時間無言以對。
他還能說什麼呢?當初都是他當着回紇使節的面一一承諾的,而且還是派宗室敦煌王親赴回紇表達的,還有他的詔命爲證,抵賴是抵賴不了的。
衆臣都保持着異樣的沉默,李泌微微皺眉掃了葉護一眼,心道這些回紇人果然是得寸進尺,剛剛獲封王爵,又從中原撈了不少財富糧草,回紇人助戰根本就沒有吃虧,竟然還想索要大唐公主和親?!
然而李泌也深知此時根本不是跟回紇人翻臉的時候,大唐哪怕是吃點虧,也要趕緊把回紇人安撫下去,免得後院起火。
葉護也不是傻子,他一看皇帝這個樣子就知道大唐有悔婚的架勢。葉護眼珠子一轉,想起前兩日磨延啜給自己的書函上給自己交代的嚴命,索性就伏地不起,繼續朗聲高呼:“臣父汗從回紇傳來求婚書,還請陛下依諾賜婚!”
葉護從懷中掏出磨延啜發來的求婚書,高高舉起。
皇帝不得不讓小太監下去取上來,卻沒有打開看。也不用看,無非就是一些沒有營養的求婚的套話。
葉護伏地不起。擺出了一副皇帝今日不賜婚,他就不依不饒的架勢。總而言之,他今日無論如何都要討到皇帝賜婚的態度,否則他沒法向磨延啜交代。事實上,磨延啜在回紇已經等不及了。
唐朝和回紇和不和親,在葉護看來其實無關緊要。磨延啜也好,他也罷,其實要的根本不是大唐的女人——皇帝的女兒就算是尊貴一些,對回紇人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價值,但大唐皇帝嫁女兒的陪嫁可是相當殷實,回紇人絕對不放過這筆驚人的財富。
過去種種,和親的大唐公主郡主哪有一個不是嫁妝累盈的?太宗皇帝年間,和親吐蕃的公主嫁妝所需幾乎相當於大唐一道數年的財政收入了,這是一筆巨大的財富。
李亨輕嘆一聲:“與回紇和親,賜婚公主,這不是小事,葉護,你且回去耐心等候,容朕與滿朝文武商議商議再說吧。”
葉護哦了一聲,緩緩起身來,卻是凜然道:“陛下,回紇鐵騎五萬依舊在中原待命,只要陛下一聲令下,回紇所屬定當北上平叛,爲陛下和朝廷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臣在驛館,耐心等候陛下賜婚。臣告退!”葉護昂然而去。
皇帝的臉色變得有些難堪。
葉護這話其實含了幾分威脅,皇帝是進退兩難。不賜婚,就是要違背承諾,失信於人;而賜婚,他又於心不甘,認爲大失顏面。更重要的是,回紇五萬起兵停駐中原,一個不小心,就會釀成兵變,五萬鐵騎橫衝直撞,或禍亂長安,或直取洛陽,會給大唐後腹捅上一刀。
而回紇人勇猛善戰,擁兵超過十萬。一旦回紇人跟大唐因此撕破臉皮,磨延啜率主力大軍南下,大唐會再次陷入風雨飄搖的戰亂之中。
安史之亂尚未平息,再與回紇爲敵,那隻能是死路一條啊。
葉護撂下幾句威脅的話就走了,他走了之後,大殿之上,滿朝文武大臣爲了這事爭執起來,吵得不可開交。
以皇太子李豫爲首的超過半數的朝臣認同和親,建議皇帝將寧國公主賜婚給磨延啜,安撫回紇人,免得與回紇再生戰端,同時避免失信於人。
而以李泌和杜鴻漸爲首的清流之臣則堅決反對,認爲認爲和親是一種屈辱妥協、投降賣國,應該理直氣壯地回絕回紇人,改爲相應的賞賜答謝回紇人助戰之情。杜鴻漸甚至還提出,應再次調兵遣將補防於北線,免得被回紇騎兵長驅直入。
雙方爭得面紅耳赤,誰也不肯讓步。
皇帝端坐在丹墀之上,其實有些如坐鍼氈坐立難安。他有些認同皇太子李豫的意見,他非常擔心因此會跟回紇撕破臉皮,導致與回紇翻臉成仇動起刀兵。
“陛下,回紇人雖有助戰平叛之誼,但朝廷已經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回紇從中原擄走糧草數十萬石,財富更是不計其數,如果繼續縱容其貪婪之心,讓其得寸進尺,那麼我大唐的威嚴何在?”
“更重要的是,回紇人狼子野心,一向對中原虎視眈眈,若是朝廷無限制資助其糧草輜重財富,臣擔心是養虎爲患,遲早會爲大唐帶來大禍!”杜鴻漸慨然道。
“杜相,你可知若是不能滿足回紇和親之求,就會失信於人,與回紇頃刻間就要動起刀兵?如今朝廷主力兵馬都在河南河東平叛前線,若是回紇從後進攻,朝廷靠什麼抵禦回紇鐵騎?”李豫冷冷一笑,面向皇帝躬身下去:“父皇,兒臣以爲,小不忍則亂大謀,以公主婚配回紇可汗,一則彰顯我大唐國力風範,二則可與回紇鞏固盟約,有助於天下休養生息。”
李亨輕嘆一聲,他緩緩將陰沉的目光投向了一直在保持着異樣沉默的孔晟身上。
一干朝臣吵吵嚷嚷互不相讓,可孔晟卻無動於衷,沒有發表任何意見,沒有參與和親之爭。這讓李亨感覺有些奇怪。
“孔晟,這與回紇人和親之事,你有何意見,與朕說說。”皇帝直接點將。
孔晟長出了一口氣。
他是非常排斥這種屈辱的和親政策的,這是國家懦弱的表現。事實上,指望和親去鞏固盟約本來就有些扯淡,以回紇人貪婪好戰的本性來看,他們要想進攻中原,怎麼可能因爲一個公主在就放棄侵略?
回紇人此時要求和親,無非是趁火打劫,謀求的不是公主和女人,而是李唐王朝的豐厚嫁妝,說白了還是利益驅動。
可這是皇帝當初的承諾,這讓孔晟有些無話可說。這也是他沒有發表個人觀點的主要因素。
可既然皇帝問到了當面,他就不能繼續保持沉默了。
孔晟緩緩出班躬身拜了下去:“回陛下,臣以爲,和親辱國,損傷國體,助長回紇國力,臣堅決反對和親。”
孔晟的態度竟然是如此堅決,這讓皇帝和滿朝文武都吃了一驚。杜鴻漸等人自是高興,孔晟身份不同,又備受皇帝器重,孔晟站在自己等人一邊,無疑更具有影響皇帝的話語權了。
李亨皺了皺眉:“和親之事,事關重大,朕……”
皇帝說到此處欲言又止。
皇太子李豫大踏步出班來,冷視着孔晟淡漠道:“孔大將軍所言過激了。和親是回紇與大唐百年友好的必要手段,也是父皇對回紇的恩賜,談不上損傷國體。大將軍可知拒絕回紇和親的後果?”
“回紇大軍十萬,若是擁兵南下,我們前有安慶緒史思明的叛軍未平,後有回紇大軍進攻,腹背受敵,情何以堪?你不顧大唐社稷安危,如此反對和親,到底居心何在?”
“太子殿下,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若是回紇狼子野心,有意擄掠中原,即便是和親了公主,又有何用?如今,回紇擺明了是趁火打劫,他們所圖的其實不是和親賜婚,而是朝廷的財物糧草。”
“殿下可知公主陪嫁費用不下五百萬緡,如今朝廷國庫空虛,何以爲繼?陛下,回紇求婚意在獲得朝廷賞賜,同時開闢不公平互市之肇始。據臣所知,回紇向朝廷每進貢一匹良馬則索價絹四十匹,如此龐大的開支將會拖垮朝廷國庫,卻可以養肥回紇國力……”孔晟神色平靜,侃侃而談。
他的話很明顯——和親就和親吧,但和親公主的嫁妝費用誰來承擔?以大唐現在微弱的國庫實力,要拿出這麼一筆龐大的嫁妝來簡直就是癡人說夢。而若是嫁妝達不到回紇人的要求,回紇人即便是娶了大唐公主,也一樣會翻臉不認人。
李豫冷笑一聲:“和親之事,非從本朝肇始。大唐公主遠嫁番邦者,十數人矣,屢屢開創大唐與番邦友好之盛世,大將軍又何必如此危言聳聽?”
“至於和親公主之嫁樞,自有戶部想辦法籌措,就不需要大將軍擔心了。”
孔晟心裡冷笑一聲:好吧,你們來籌措嫁妝,既然如此,老子又何必管這種閒事?反正大唐公主這麼多,除了皇帝親女,還有宗室諸女,長安城中公主遍地都是,和親那麼一兩個人,算什麼?
想到這裡,孔晟輕笑一聲:“太子殿下,臣只是談及個人觀點。正如陛下所言,和親之事,事關重大,臣雖個人反對,卻無法左右陛下與朝廷決斷。無論陛下如何裁處,無論和親與否,臣都言盡於此,不再妄言是非。”
孔晟向皇帝躬身一禮,緩緩退回班中。
他的態度很明確,反對但是個人意見,是不是和親,取決於朝廷,他個人反對也無能爲力。
孔晟如此宣佈退出了是否和親的爭執。這讓李泌等人有些尷尬。孔晟在皇帝心目中的分量可想而知,連孔晟的話皇帝和太子都不肯聽,那麼,他們這些朝臣再繼續反對、捍衛大唐皇室尊嚴,也就失去了基本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