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子扶須輕笑:“楊使君,以貧道看,孔家小郎詩作均爲傳世絕唱,其滿腹才學已毋庸待言。這場詩會到此爲止吧,魁首已定,能有這兩首絕唱傳世,楊使君此番功莫大焉!”
楊奇嘴角抽了抽,他終於下定決心,要定孔晟爲詩會魁首,從而兌現自己的彩頭諾言。丟臉就丟臉吧,反正這小廝還是楊家的女婿,將來要爲楊家所用,他越是才學驚世,楊家就越加賺了。
不管內情如何,先圓了場再說,日後再慢慢探查這小廝的根底。
想通了這一節,楊奇也就平靜下來。
他是一個暗藏野心的人,既然孔晟深藏不露如今又一鳴驚人,也算配得上自家女兒,爲了將來的宏圖大業,孔晟這種一等一的人才自然不能錯過。
他剛要開口宣佈,下面的周昶急了。
他雖然也爲孔晟的長恨歌所傾倒,但事關美人前途,他又如何能放得下?眼看到手的彩頭要不翼而飛,他立即起身來施禮道:“楊大人,詩會既定比試三場,如今不過一場結束,就要草草結束,吾輩士子焉能心服口服?”
楊奇苦笑:“周家賢侄,你莫非還有詩作吟出?”
“然也。楊大人,某自幼熟讀詩書,學得滿腹經綸,以圖將來報國濟世。此番詩會,還有佳作未出,若不讓晚輩試試,豈不遺憾之至!遑論,此人聲名不堪,混跡坊間,狎妓鬥毆,縱然有些才學也配不上楊府千金!”
周昶說着揚手指向孔晟,冷冷嘲諷道:“晚輩聽聞他日日去那玫瑰坊的頭牌歌姬柳心如門下求歡,其醜態、其惡行、其卑劣,世人皆知,若是讓此子娶了楊小姐,豈不羞煞江南士子?!”
周昶聲色俱厲,眼眸中的輕蔑不屑溢於言表。
孔晟眉頭一簇,心頭火起。他根本不想跟這周昶爭奪什麼美人魁首,他的目的在於利用詩會揚名,爲自己創造一個東山再起的機會,如果周昶單純以才學進行比拼,接下來孔晟本已做好退場的準備,意欲將魁首拱手讓給此人,也算是成人之美。
但周昶如此口出惡言極盡羞辱,直接觸及了孔晟的底線。
孔晟冷冷一笑,“孔某聲名如何,與你無關。某坊間作樂,遊戲市井,也是某家的自由,更與你無關。在某看來,你縱然是一輩子苦讀詩書,也終歸不過是一個酒囊飯袋,何足道哉?!”
孔晟此話盡顯狂妄。可他輕描淡寫避重就輕的一番話,卻讓很多人心生同感,隱藏才華縱情聲色犬馬以假面具示人,倒也是一個奇人。奇人奇行,焉能以常理度之?
周昶羞惱之極:“你這廝無禮!市井無賴,可敢於周某再比上一場?”
“來者不拒,既然你非要自取其辱,某就隨了你的願!”孔晟的回答斬釘截鐵。
他此番來參加詩會懷有“逆天改命”的戰略意圖,自然不能半途而廢,被這花癡的周昶攪了局。
“各位,周某雖爲士子,卻也常思報國之志,今日吟詩一首以明志!”
周昶咬緊牙關,吟道:“烽火照長安,胸懷鳴不平。來日辭秦淮,單騎赴龍城。大風遮不住,煙塵加鼓聲。寧爲百夫長,不作一書生。”
周昶此詩一出,就有人拍案叫好。
即抒發憂國憂民的情懷,又表達遠赴國難的壯志,也算是佳作了。
周昶得意地望向了孔晟。這首詩他在場下醞釀已久,選擇在這個時候吟出來,就是爲了跟孔晟爭一爭魁首的名頭。
“臨摹楊潁川的從軍行而已,東施效顰罷了。”孔晟大步上前,走進場中,心裡暗暗道了一聲“諸位賢者得罪了”,迫不得已才借文賣弄。
“關於時局,關於報國,關於黎民苦難,孔某以一詩一歌明志,獻醜了!”
孔晟斷然揮手,朗聲而言:“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
此詩是杜子美創作於至德二年,距今還有兩三年的時間,孔晟此刻借用,心中頗爲愧疚。好在一首詩的失卻,並不影響子美先生詩聖的賢名。
孔晟就此暗下決心,日後這種老掉牙、太俗套的詩會場合,他能不參加就參加。即便參加,也儘量避免再抄詩,外人不知,內心不安吶。
孔晟吟出第一首詩,環視衆人。
兩首詩的優劣其實不難評判,詩聖所出若是不及周昶的效顰之作,那就是天大的笑話了。無論是格局、心胸,還是文采,兩者都不在一個層次上。
楊奇無奈地攤了攤手,心裡更加斷定,孔晟是有真才學,出口成章,皆爲絕唱,這不是一般士子能做到的。
他心道這孔家人果然他孃的不可輕視,只是不知這小廝何以故作不堪形態,這其中必有深意。至於他今日煞費苦心展露才學,倒也不難理解,無非是想繼續跟自家女兒成婚了。
楊奇暗暗掃了女兒楊雪若一眼,嘴角浮起一絲微笑。
孔晟定了定神,又慨然吟唱:
“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擡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放眼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雲和月。莫等閒、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長安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安賊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孔晟一氣呵成,其間匆忙篡改了幾處細節以吻合時局背景,肯定會讓這首滿江紅出現瑕疵,但整首詞的壯懷、氣勢、志向抱負,卻不會因此減弱多少。
如果說前面三首詩是展露才學,以圖一鳴驚人,那麼,最後這首《滿江紅》,孔晟的用意就是表達志向,爲揚名江南乃至大唐最後加一把火。
“好!好!好一個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白雲子激動地拍案而起,眸中神光懾人:“如此胸懷抱負,如此遠大志向,如此才學驚世,能文能武,孔家小郎焉能蝸居江南一地,貧道將簫劍爲贈,他日相見,料定小郎已成就一番功業,這一日,貧道拭目以待!”
道童阿泰一臉敬服的捧着白雲子的簫劍走過去,雙手送於孔晟。孔晟知道這道人絕非常人,拱手長揖,道了一聲謝,這才鄭重其事地收下簫劍。
但孔晟接過簫劍之後,卻是笑容一斂,轉身面向周昶,冷聲道:“周昶,你可還要比試?”
周昶羞憤交加,掩面轉身奔出閣樓。
楊奇卻是突然眉開眼笑,開心之極。孔晟今日表現給他帶來的“顏面掃地”,早就煙消雲散了。白雲子的一句話提醒了他,是啊,這小廝如此驚世才學,又蠻力過人好武鬥狠,若是加以調教,文武雙全,必是郭子儀之流的英雄人物!
尤其是白雲子明顯流露出收徒的心思,楊奇這才醒悟過來,原來白雲子贈簫劍本身就是爲孔晟量身定製的,能文能武的寓意明顯。而道人路過江寧停留下來,也肯定與孔晟有關。
孔晟簡直就是一顆渾金璞玉,若經白雲子調教,將來的成就那還得了?
想到此處,楊奇心中越加興奮,自以爲撿了寶貝。
但接下來,當他宣佈孔晟爲詩會魁首,並笑吟吟地準備親自寫下婚書,讓楊雪若與孔晟再定婚期的時候,孔晟的反應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
“楊使君,仙長的簫劍、詩會的寶馬一匹,晚輩受了。至於婚約之事,恕孔某愧不敢當。孔某家道中落,至今孤身一人,連居住之所都無,身無長物,窮困潦倒,何敢婚配楊府千金?況且,孔某聲名狼藉,相貌粗鄙,着實配不上楊小姐。”
“楊家於孔某的關照之恩,某家自當銘記在心,他日略有寸進,再圖回報吧。就此告辭!”
孔晟深施一禮,轉身飄然而去。
楊奇的臉色非常難看,卻又無法發作。因爲孔晟語氣謙卑又口口聲聲配不上,還聲稱要“回報楊家的恩情”,這讓他有苦難言、有憤亦無宣泄之道。
楊雪若呆了呆,起身癡望着孔晟毫無留戀離去的背影,一時間失望、懊悔的情緒相繼浮上心頭,精巧的小嘴張了張,還是無奈的合上。
她心裡明鏡兒一般,孔晟雖口中自謙自鄙,其實字字句句中都流露着對楊家的譏諷。楊家的權勢,楊家的地位,楊家的財富,人家根本就是視若糞土一般!
這個時候,楊雪若終於明白,前日孔晟主動提及退婚,絕非偶然。
昔日楊家對他不屑一顧,而如今他反過來視楊家於無物。世事變幻一至於斯,令她嗟嘆傷感難以自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