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楊奇心滿意足地準備當場宣佈第一輪周昶勝出的時候,卻聽士子羣后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且慢,孔某適逢其會,有感而發,偶得兩詩,願獻醜助興!”
竟然是那一直保持沉默的浪蕩子吃軟飯的小廝孔晟!
衆人有些錯愕。
誰都知道孔晟除了有身蠻力之外,並無才學,在這種文人聚會的風雅場合,還有“江南王”楊奇坐鎮,他突兀地跳出來要吟詩,一則是掃楊奇的興,二則是自討沒趣,也忒恬不知恥了。
楊奇大爲惱火,皺眉向楊寬瞪了一眼。
楊寬見主人發怒,便匆忙帶着兩名彪悍家奴上前就要將似乎要出場攪局的孔晟架起帶走,到下面去修理拾掇一頓。
但孔晟見兩名人高馬大的家奴上前來,陡然目射凜然的光彩,兩臂輕張,抓住兩名家奴的胳膊,奮力就將兩人推在一旁,輕喝一聲:“請問楊使君、楊大人,既然是公開詩會,那麼,孔某儒門子弟爲何不能參加?莫非欺某江南孔家後繼無人嗎?”
楊奇嘴角一抽,壓住火氣道:“你並無才學,胸無點墨,世人皆知,且休來搗亂,否則別怪本官不客氣!”
孔晟放聲大笑,他是徹底放開了,要跟楊奇鬥上一鬥,他號準的就是楊奇好面子虛僞的軟肋,不會公開對付自己。
“楊使君、楊大人,孔某家學淵源,區區兩首詩作何足道哉?大人連機會都不予孔某,又所爲何來?”
楊奇見孔晟竟敢當衆跟自己鬥嘴反駁,心下的惱火已經暴漲到了一個極致。但他畢竟太重“個人形象”,不想當衆用強權壓制孔晟這個晚輩——而且,他在半個時辰之前,還是楊家的女婿,一旦強壓,勢必會讓人非議。
“好,好!本官就給你這個機會,你且吟來!”
楊奇不怒反笑,斷然揮了揮手,眸光中殺氣隱然。
白雲子面上的笑容更加濃烈,他回頭向道童阿泰輕笑一聲:“阿泰,好戲終於登場了!”
孔晟緩步走進場中,無視了衆人不堪的目光,神色平靜從容,昂首而立。
“孔某有感而發,有不妥之處,還請各位大人指證。”孔晟微微一笑,心中浮蕩起某種破釜沉舟的激情和勇氣!當然,誰都不知道的是,孔晟同時暗道一聲“樊川居士請見諒”,爲了達到一鳴驚人的效果,他也顧不上許多了。
他開口吟道: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充滿着某種憂國憂民的才情,還略帶譏諷之意,詩吟完畢,場上一片無言的死寂。
衆人都用不可思議的眸光注視着昂首而立神采飛揚的孔晟,一時間大腦短路,無言以對。
一方面是不學無術的浪蕩子孔晟一反常態,詩出驚人,讓人震驚震撼;另一方面,孔晟的詩作充滿暗諷,讓在場這些日日笙歌燕舞的官僚文人們汗顏無地。
楊奇呆在了當場。
白雲子朗聲大笑,鼓鼓掌大聲道:“孔家小郎果然是絕世的才情,敏銳的眼光,好一個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花!此詩形象生動,刻畫入骨三分,將偏安一隅的江南現狀描繪如斯!堪稱絕唱!”
楊奇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
儘管有白雲子帶頭鼓掌叫好,但場上卻無人響應,但是,哪怕是沉默不語,誰也不能否認,孔晟的詩作絕非是方纔那些士子之作能相提並論,絕對堪稱驚世之作啊!
楊雪若愕然擡頭,頭一次正眼打量着孔晟。此時此刻,她驀然發現,眼前的孔家小郎,面如冠玉,氣勢如虹,與過去那個混跡坊間狎妓鬥毆的孔晟相比,不啻於天淵之別!
怎麼會這樣?這人怎麼突然間變了一幅模樣?!
孔晟環視衆人,淡然一笑,再次開口道:“孔某還有一作,願吟出獻醜,爲詩會助興!”
說完,孔晟定了定神,腦海中閃過一絲絲的堅決。
接下來這首詩,他昨夜思之權衡再三,認爲並無政治上的風險,而如果運氣不算太差的話,他將因此詩名動天下!
不入虎穴不得虎子,不兵走險招,又如何能一掃陰霾魚躍龍門?!
“此詩,孔某暫定名爲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孔晟娓娓道來,聲音悠長堅定。
衆人包括楊奇在內,聞言紛紛倒吸了一口涼氣。關於時下唐明皇與楊貴妃的悽美愛情,民間有不少吟唱之作,但很少能達到一定的層次,傳播開來。但聞孔晟此作,文采華麗,描繪貼切形象,簡直就是神來之筆啊!
白雲子雙眸中神光驟現,身子繃緊,雙手交叉橫在膝蓋之上。
道童阿泰張大了嘴,半天沒有合攏。他雖然是一個道童,卻自幼跟隨白雲子,習文練武精通音律,自然是識貨的。
如此才華,誰敢說孔晟此人是一個浪蕩無賴?
孔晟吟道此處,停頓了一下,暗暗觀察着楊奇等人的臉色,心裡終於長舒了一口氣,徹底放下了心。
他的判斷沒有錯。第一,長恨歌的原作者白樂天生活在距今略晚的時代,他的詩作既然能公開傳遍天下,說明就沒有太大問題;第二,唐風開放,李隆基和楊玉環的這點風月之事不乏有士子大做文章,史書常有記載;第三,也是最重要最關鍵的一點,老皇帝已經退位、太子亨登基稱帝,對於此類描繪太上皇緋聞且暗含警示色彩的詩作,只能推崇而非打壓。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孔晟繼續開口吟道。
白雲子終於按捺不住,霍然起身,連聲叫好稱妙:“如此曠世之作,貧道生平僅見,孔家小郎驚世才情卻隱在市井,貧道果然沒有看錯人啊!”
白雲子開懷長笑:“楊使君,此詩當浮一大白!”
楊奇尷尬地搓手一笑,舉杯向白雲子邀飲,衆人也皆默然暢飲一盞。
“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楊雪若趺坐在那裡,低低吟唱着,秀美的容顏上泛起淡淡的紅暈,回味着這詩句中的旖旎意境和妙到巔峰的文字,不禁想的癡了!
一首詩作還可以說是湊巧偶得不足掛齒,可孔晟今日連出傳世佳句,又豈能再說是偶然?
楊雪若望向了孔晟,目光異樣複雜。
皇帝和貴妃的愛情故事本來就爲天下間女子所神往傷感,孔晟的這曲長恨歌博得楊雪若的共鳴也是最正常不過了。
孔晟倒背雙手,繼續吟唱,到了“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這幾句時,他的吟唱聲頓然變得凝重沉痛起來,竟然從腰間抽出自己新買的洞簫,嗚嗚咽咽地吹奏了一曲,與詩歌相得益彰。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長達840字的敘事長詩,在孔晟的口中跌宕起伏、婉轉承和、大起大落、奔騰洶涌,前面他還抑揚頓挫,到了後面,他的語速加快,以至於專司記錄的文書小吏根本跟不上趟,如此驚世之作漏掉妙語,讓小吏急得滿腹抓狂。
官員士子們聽得癡了,早就被孔晟的詩歌和簫聲給帶進了某種身臨其境的意境畫面中去,心情或哀傷悽婉,或壯懷激烈,或扼腕頓足,或奔走哭號……
直到孔晟的吟唱戛然而止,以一聲幽幽長嘆畫上句號,衆人才漸漸回過神來。
短暫的沉寂過後,雷鳴般的叫好聲和掌聲潮水般響起,經久不息。
什麼浪蕩子無賴遊,這孔家小郎身懷絕世大才,今日一鳴驚人,他日必將龍騰九霄!衆人此刻的眼中,只有感慨,只有驚豔,只有震動,渾然忘卻了孔晟之前的臭名遠揚和既定印象。
楊雪若淚流滿面,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尤其是最後那段“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讓她差點控制不住傷感情懷,當衆哭出聲來。但即便如此,她也難以自持了。
她呆呆地凝望着雲淡風輕從場中退下來的孔晟,那飄逸的背影竟然是如此的高大,她內心之中百感交集,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兒。
究竟是怎樣的才氣、究竟是怎樣的胸懷、究竟是怎樣的情懷才能吟出如此驚世絕唱?!這過去多年來一直以不堪面目示人的少年郎,究竟內心中蘊藏着怎樣的乾坤和玄機?
這其實不僅僅是楊雪若一個女子的心態寫照。
衆人都望向了楊奇,楊奇的臉色之難堪之複雜已經無法用語言來形容了。
如此千古絕唱,這場詩會其實根本就沒有繼續比下去的必要了。在場這些年輕士子,沒有一個能與孔晟相提並論,孔晟的光芒如日月升空,根本就遮掩不住。
孔晟絕對是當之無愧的詩會魁首。哪怕是楊奇,當衆也無法抹殺他的才華。但如此一來,按照他之前的彩頭,剛剛主動退婚的孔晟,就搖身一變重新成爲楊家的女婿,要與楊雪若簽訂婚約。
這不啻於狠狠給了楊奇和楊家一記耳光!
他前面還口口聲聲說孔晟不學無術胸無點墨,可接下來孔晟用無情的事實昭告世人,讓楊家的顏面淪喪。
但若是推舉其他士子作爲魁首,無疑就傳揚出去變成一場天大的笑話。可要重納孔晟爲婿,無疑又是自扇巴掌!
怎麼會這樣?難道這小廝過去種種都是在遊戲風塵?楊奇暗暗恨道:當真是可惡之極,這小廝定然是故意爲之,當衆戲耍老夫,將楊家玩弄於股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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