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黃昏,黃昏前後。
城樓上,當值的官兵正在換班。城牆內,劉老頭步履蹣跚,慢慢地走到城門口,關上那半扇沉重的鐵門,已經用盡了他全身的力氣。
劉老頭一隻手扶着城門,他的半邊身子幾乎都靠在了門板上,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城門外不遠處,突然出現了一隊人馬,黑糊糊的一長串,有走着的,有騎着馬的,還有推着車的。
劉老頭眯起了眼,卻還是看得不太分明。既聽不見有人說話,也看不見他們掛有任何旗號。
“什麼人吶,這些是?”劉老頭喃喃自語。
車馬漸近,已經能夠看清楚漆黑的車身上印着兩個用白漆描成的數目字:“四八”。
看見了這個印記,劉老頭佝僂着的身子忽然間就挺直了。他又用出了吃奶的力氣,把剛關上的那半扇城門緩緩地推了開來,恭恭敬敬地垂手立在門邊。
中州南北一十三省之中,無論到了什麼地方,在人們心目當中,四海鏢局這塊招牌都是絕對令人尊敬的。
他們承保的鏢,不但從未失過手,而且在最近的幾年裡,甚至連一點岔子也沒有出現過。
他們若告訴你,這趟鏢下月初八午時到,那就絕不會晚到一時半刻。
單隻憑這兩點,就已經足夠讓人佩服叫絕。然而,大家給予他們的尊敬,卻還另有原因。
——因爲一個人。
鐵劍孟嘗韓三爺,人如其名,大仁大義,急人所難。
一柄青鋒鐵劍,長四尺三寸,重三十七斤,卻是劍走輕靈,揮灑如雨,迅急如電。十七歲出道,不到二十就已名動江湖。
如今,他四十七。
接掌四海鏢局已是七年前的事情,那也正是四海鏢局逐漸引起人們注意的時候。
近年來,人們已經相信,你只要把鏢盤交到了“四海”,就等於交到了地頭上。
不過,江湖上卻從來沒有人託他們走鏢。
——沒有人夠資格!
無論多重的鏢,無論託鏢人多重的身份,四海鏢局都不接鏢。
——四海鏢局,八方銀號。
“四海聽八方,八方觀天下。”
這個意思也就是說,“四海”是“八方”的鏢局,“八方”則是天下人的銀號。
二
“八方銀號的勢力真有這麼大?”
“不是大,是很大。勢大,財雄。”
“很大,究竟是多大?”
“兩河的鹽商,長白山的參商,西北的絲綢商夠不夠大?”
“當然夠大,他們所過的生活絕不比任何一代帝王遜色。”
“可是這些人的財富加起來,也絕沒有八方銀號的一半多。”
“據說八方銀號在中原地區十三省之中,大大小小的城市裡,甚至在某些毫不起眼小鎮上都已有了他們的分號。稍微大一點的地頭,分號的數目甚至在十家以上。”
“他們的分號到底開到了多少家?”
“總共加起來,據說已有三百六十五家。”
“多少?”
“三……”
說話的人,突然間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甚至整個人都已怔住。
對座的紫衫人清楚地感覺到,他臉上的肌肉已僵硬,渾身的肌肉都似已僵住,額頭上已滲出了黃豆般大小的冷汗。
紫衫人甚至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就連他自己的手心裡都已經冒出了冷汗。他們幾乎同時想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三
城裡最高的一座樓叫做紫玉樓。
紫玉樓是酒樓,也是客棧。
城裡城外的人都知道,方圓五百里之內,最大最貴的酒樓就是紫玉樓。
夕陽將逝,紫玉樓。
三樓臨街的一間雅座裡,面對面坐着兩個人。
一箇中年人,一個老者。
中年人身穿白袍,絲料極考究,袍子的前胸後背上各刺着一條青龍,白色的雲朵點綴在龍體四周,栩栩如生,威風凜凜。
老者卻只穿了件輕薄的紫衫,正舉起一杯酒,卻一直沒有喝下去。
中年人凝視着他,“你大概早已想到了……否則,你就不會這麼問我。”
略微一頓,問道:“你究竟是在問我,還是在提醒我?“
老者不語,只是看着手中的杯,杯中的酒。
中年人接着說道:“若我們猜的不錯,若他們真的就是青龍會,我們這回只怕是麻煩大了。”
老者靜靜地看着他,看着他身上的白袍,看着白袍上栩栩如生的青龍,忽然笑了笑,道:“我看你……倒像是青龍會的人。”
中年人苦笑,搖着頭道:“我也希望我是。”
老者側過頭,望着樓下,望向長街。
四海鏢局的人馬已經走上長街,走向紫玉樓。
他們行走的速度雖然並不是太快,卻也用不了多久,就能走到紫玉樓下。
中年人仍在苦笑,嘆息着道:“無論是誰,只要能找倒四海鏢局這樣的幫手,都能過上舒服日子。”
老者的目光仍在窗外,聲音也彷彿來自窗外,“你知不知道,近幾十年來,江湖中勢力最大的鏢局是哪一家?”
聽了老者的問話,中年人一閃念間第一個想到的並不是一間鏢局,而是一個人。
——百里長青。
關外第一英雄,遼東大俠,百里長青。
“是長青鏢局”,中年人的語聲中飽含着尊敬。
老者回過頭看着他,嘴角卻露出了一絲輕蔑,“真的?”
中年人目光閃爍,支支吾吾。
——當然不是!
若論起江湖中的鏢局,近些年來,勢力最大、名頭最響的當然是五犬開花。
每個人都知道,甚至有人說,近兩百年來都沒有哪家鏢局的勢力大得過五犬開花。
“是五犬開花”,中年人立刻改了口, “中原四大鏢局聯手組成的聯營鏢局,掛五犬開花大旗”。
老者又問:“若比起青龍會來,聯營鏢局的實力如何?”
中年人眼中的敬意逐漸褪去,目光又開始閃爍。
“青龍會勢力之強大,組織之嚴密,都遠遠超出了人們的想像。”
“他們在全國各地都有自己的分舵,分舵的數目據說已經多達三百六十五個。”
“一年正好是三百六十五天,所以,他們就用每一天來代表一個分舵。”
“二月初二是一個分舵,三月初三也是一個分舵。”
“他們的行動都非常小心,你甚至可以說,他們的行動都極隱秘。”
“酒肆茶樓,當鋪賭坊,一家妓院,甚至一間棺材鋪,都有可能是他們的分舵。”
“沒有人知道他們的分舵設在哪裡,除非他們主動找上了你。不過,你若是被他們盯上了,也就不需要再知道任何秘密了。”
“至於青龍老大的底細,當然就更沒有人知道了……”
中年人神色凝重,他最後得出的結論也同樣嚴肅,“青龍會的實力又豈是五犬開花所能企及的?”
老者靜靜地聽着,一直沒有出聲,此刻卻突然反問道:“八方銀號的實力又豈是四方鏢局所能比得了的?區區一個四海,真能撐得住八方?”
中年人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只是轉過頭,望向長街。
街道寬闊,青石板整齊而乾淨,道路兩旁店鋪林立,街面上人來車往。
“我只希望,他們能撐得過今天……”
四
韓三爺一襲黑衣勁裝,跨黑馬。
馬是良種,幾乎也和韓三爺同樣健壯。
“城裡,街面上並無可疑。今天雖逢花鳥市,人擠車多貨雜,但絕沒有扎眼的人物。”
這是入城前二十里得到的消息。
“晚飯時辰未到,紫玉樓上卻突然來了很多生人。男女老少,扮相迥異,竟幾乎是在同一時刻出現的。其中,一白袍漢子和一紫衫老者最爲扎眼。”
這是入城前十里得到的消息。
韓三爺的消息不但準確,而且迅速,他們傳遞消息的法子也極有效。
對於這一點,韓三爺向來都非常滿意。
他已經仔細察看過街面上往來的每一個人,每一輛車。
沒有人能在韓三爺眼皮底下隱藏住自己的身手,更沒有人能在韓三爺眼皮底下隱藏住他自己。
於是,他也得出了同樣的結論:街面上並無可疑。
韓三爺的判斷一向都很準確。事實上,在最近的兩三年裡,他幾乎已很少出錯。
這個意思也就是說,他偶爾也會有出錯的時候。
至少,在今天,他就錯過一次。
一個小小的錯誤……
事實上,這個錯誤的發生,只不過是因爲一個小小的微笑。
五
秋風起,秋意漸濃。
紫玉樓靜靜地矗立在涼風中,似乎千萬年之前就已立在那裡,也不知還將延續到多少年之後。
韓三爺卻知道,這座華麗挺拔的高樓,很快就將倒下。
他已計算過,此刻他的人馬距離紫玉樓剛好五百步,而最好的一個攻擊點是在第兩百步上。
若超出或者低於這個步數發動攻擊,出手的速度、力量,包括士氣都難以最大限度的發揮出來。
韓三爺必須在最短的時間裡,做出一個最正確的判斷,然後發出命令。
他做出的判斷難道有錯?
沒有,一點都沒有。
他的判斷根本就沒有做出來,他的命令更沒有發出來。
對方竟連一點喘息的時間都沒有留給他。韓三爺的攻擊還沒有開始,對方的攻擊就已經發動了。
街道旁有兩排整齊的房屋,這些房屋的屋頂突然間就被掀了起來,瓦礫碎片夾雜着勁風,鋪天蓋地般向他的鏢隊捲了過來。
每一片瓦、每一粒碎屑的來勢都比弩箭更快、更致命。
眨眼之間,韓三爺的人馬已被籠罩在這一片黑壓壓的烏雲當中,無法喘息,無法掙脫。
幾乎同時,韓三爺突然發現有一種極罕見的兵器來勢如電,飛刺向他的胸口。
對於大多數江湖人來說,幾乎沒有人願意使用飛鐮。
飛鐮不但是外門兵器裡極爲罕見的一種,甚至還有人說它是所有外門兵器中最難掌握的一種。
也有人認爲,鐮刀只配用來割草。
說出這句話的人,如果今天也在這紫玉樓上,那他一定會恨不得抽自己三千六百個大耳刮子。
鐮如新月,亮如星光。
兩丈長的軟鐵鏈,環環緊扣,銀光閃爍。每一環都跳動着生命的韻律,整根鐵鏈竟像是活的。如靈蛇出洞,似蛟龍潛海。
韓三爺就連做夢也想不到,居然有人能夠將這麼長的兵刃,運用得如此可怕。
更可怕的是,這樣的人竟然一下子來了八個。
八條毒龍橫空飛鎖,彎彎的新月從八個不同的方位擊向韓三爺胸口。
勢如奔雷,快逾閃電。
沒有人能夠抵擋住這種程度的攻擊。這樣的高手,即使一個已很難應付。
韓三爺所有的生路都已被封死,他的這條命似乎已經可以算是終結了。
然而,正是在這一刻,他卻突然笑了起來。他的眼睛裡先有了笑意,然後這笑意才延伸到眼角,再到嘴角……
一個不該笑的時刻,一絲不該有的笑容。
他的嘴角,就是他笑容凍結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