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間竟然出現了沉默,這可是很耐人尋味的事情……不過倒也好理解,阿尚現在心情不佳,恐怕不健談;伊莎貝拉還在受到低語的影響,說不出多少正常話來;而這位嚴醫生,她看起來就不像是個話多的人。
一時間,這個房間陷入了詭異的沉寂靜當中。
“怎麼了,看着我幹什麼?看我能讓瑞貝卡醒過來麼?”嚴醫生用一種無所謂的口氣道,自己走到了瑞貝卡旁邊的牀坐了下來,翹起腿。伊莎貝拉不喜歡她的語氣,也不喜歡她那從容的態度,就好像她不把瑞貝卡的生命當回事一樣。
不過這倒也能說明,瑞貝卡其實已經脫離危險了。從阿尚的話裡能知道,嚴醫生其實很在乎瑞貝卡的身體狀況,幫阿尚分擔了不少壓力……想到這裡,伊莎貝拉反倒感到了一股不快,甚至有點自責的意味在裡面。
嚴醫生則是一言不發地盯着伊莎貝拉,手放在下巴上,毫不掩飾自己在打量她。
而阿尚無言地看着兩位女士,搖了搖頭,坐在了瑞貝卡的牀上。
氣氛更詭異了……阿尚能感覺到的。雖然沒什麼火藥味,但實在是太尷尬了……
“那什麼……老嚴?”
嚴醫生撩了撩頭髮,擡起頭來,眼神依舊在往伊莎貝拉身上瞟:“嗯?”
“有什麼辦法能讓瑞貝卡快點醒過來嗎?”
“有,很多。較強的物理刺激帶來的痛感能有效喚醒她,或者我可以去弄一隻腎上腺素來……但別忘了,她睡下之前是什麼狀態。這次‘低語’,不同於以往……”
此時,嚴醫生的目光才終於到了瑞貝卡身上,眼神溫柔、睿智而深沉。“別忘了,你因爲心急失去了多少同伴,刀鋒尚。”她順手將藥劑瓶子遞給阿尚。
“別用那個外號……幼稚得要死。”阿尚頓感一陣頭疼,揉揉腦袋,接過藥。“那個時候,移植的技術還不完善……阿四,鬍子,還有老虎,都不應該走的。”
阿四……鬍子……老虎……伊莎貝拉有印象,這些是阿尚曾經的隊友。
阿四是個小白臉,隊伍裡最俊的那個,也是最吊兒郎當的那個。因爲注入了大量的腎上腺素,他移植的眷屬組織產生了暴走,死在了隊友的刀下。
鬍子人如其名,有希特勒一樣的小八字鬍,但人並不老氣,帶一副護目鏡。他對移植的眷屬組織產生了免疫排斥,死在了深山老林裡、
還有老虎……額頭上有“王”字樣的傷痕,據稱是被什麼工件給燙的。他被怪物攔腰砍斷,然後發生了暴走——即使阿尚被取出,他也是被攔腰截斷的狀態,無法復原而死。
伊莎貝拉訝異於,自己居然還記得這些龍套。而阿尚並沒有回憶過去的心情,選擇轉移話題:
“讓我們來猜猜,是什麼導致了昨晚的低語吧。”
嚴醫生嘆了一口氣,看瑞貝卡的眼神更溫柔了:“……我不知道,但我很快就會知道的。”
伊莎貝拉不理解這番話,阿尚顯然也不理解。但兩人稍加思考,便一下子明白了。而嚴醫生接下來的話,也證實了兩人的猜想:
“今天凌晨,我收到了一封郵件,上面的署名是,‘原組織成員A07’。”
每多說一個字,嚴醫生眼裡的不捨便多出來一分——看得出來,她真的很喜歡瑞貝卡。
“尚在,作爲‘原組織成員A02’,你怎麼看?”她像是有些憤憤不平地說出這些話來,導致疑問顯得像是質問一般。而阿尚稍稍偏過頭,不再言語。
這一次沉默,反倒成了一種肯定。而得到這種無聲的肯定後,嚴醫生低下了頭,伸出手抹了抹瑞貝卡的“眼睛”——那還只是一條縫而已。一邊感受着瑞貝卡體溫中傳出的生命力,她一邊緩緩說:
“郵件裡說,不止有我。原醫療後勤部的大多數,還有A級編制的所有人,B級編制的大多數……上面說,這會是一次保密性很高的活動,我不應該和任何人交流,閱讀完後記住集合時間和地點,然後燒掉它。事實上,我已經燒掉了……”
而後,嚴醫生突然看向阿尚,目光中帶一種祈求:
“我本不應該和你說這些的,尤其是她在這裡的時候!”
她沒有偏過頭,卻準確地指着伊莎貝拉。
伊莎貝拉也知道,在立場上,自己是宿主,是全人類的敵人——至少曾經是。她不訝異於嚴醫生如此輕易地認出自己,因爲她甚至沒有隱藏自己那冰一樣通透的雙眸。她也很理解,原本看起來很是冷靜的嚴醫生,爲何突然有了較大的情緒波動。
而阿尚只是看着。
“我本來應該自己承受這些……可是昨晚有一次低語!我想到了瑞貝卡!我想到了你!我……我……”
“老嚴,你在害怕,害怕回去。”
嚴醫生突然怔住了,她感到有溫熱的東西流過自己的面龐。但她沒有去擦,也沒有擠眼睛,而是儘可能保持鎮靜的表情,剋制住哽咽的衝動,用最貼於平靜的語氣說道:
“是的……我害怕。你知道嗎?這十年裡我經常做惡夢……夢到一地開膛破肚的屍體,夢到,斷成三節的人瞪着我,嘶吼着叫我治好他!我,我還夢到,被啃的殘缺不全的屍體……那些觸手從好多的屍體上伸出來,把我纏住,把我困在裡面,然後我會一點一點融化,就像……”
她頓了頓,眨了眨通紅的眼,補全了下半句:
“安眠藥化在水裡。”因爲她不喜歡顆粒的吞嚥感。
阿尚站在原地,看着她流淚卻又毫無波瀾的表情,聽她抑制住啜泣的聲音。一種良心與道德上的譴責,久違地襲上腦海……
“……十年來,你沒有嘗試過看心理醫生麼?”問完這個蠢問題,阿尚纔想起來,組織有《保密協議》這茬。“……不,當我沒問吧。”
她已經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將兩隻手都撫在瑞貝卡的“臉龐”,眼淚開始嘩啦啦往下掉。但她的表情始終如一,甚至此時,她的眼睛看起來比原來還要有神。
伊莎貝拉不知道瑞貝卡對嚴醫生到底意味着什麼。或許,這是她處理過的最“完好”的一位“傷員”。或許,孩子意味着和平與遠離戰鬥。
但阿尚對她來說意味着什麼呢?她爲什麼要冒着消息透露給我的風險,把這些告訴阿尚呢?
伊莎貝拉想不通。她數十年前就不剩下多少人的情感了。
忽然間,嚴醫生身子前傾,兩隻手捏起了阿尚的右手。
藥劑還在那隻手上。
“尚在!你這麼強……你有兩個神印,對麼?你可以解決的,雖然我不知道我們要面對多可怕的東西,但,但你看,你曾經面對的是神!而且還戰勝了神!”
“不……我戰勝的不過是神的宿主。”
“可是……你可以避免很多犧牲!這是一個醫生最希望的事情了!”
“不……我的出現只會導致更多犧牲。”
嚴醫生的形象,從冷豔的美人,變成了有戰後心理創傷的病人,又變成了一個渴求依靠的可憐人……伊莎貝拉心想,病人都是可憐的,也都是多變的。也許他們上一秒還很正常,下一秒就會發作……不,或許這纔是正常的?她平日裡的沉穩,可能只不過是傷口上的結痂,用於保護和僞裝?
或許,隨時都會因爲巨大的壓力和心理創傷而發作,纔是組織成員的常態?
或許十多年前,伊莎貝拉是被阿尚的從容矇蔽了,誤以爲組織是個較爲和諧的地方。
但現在看來,尤其是看阿尚那副有苦說不出的表情,很能夠說明現實的殘酷。
最後,嚴醫生的言語逐漸變成小聲的嗚咽,再然後她鬆開了手,只是低着頭看着瑞貝卡。阿尚也低着頭,從牙縫中擠出一句:
“抱歉……”
“……不,你沒錯的……是我太不堅強。我居然害怕,害怕回到老本行……我可是在裡面呆了七年的人,居然會害怕回去……”她好像又恢復了那副冷靜的模樣,只是眼眶還紅着,聲音也不大。
“我……我應該知道的,你不會回去,你十年前就決定好了。而且你看,我想讓你回去,只是站在一個自私的醫生的角度,爲了減少那麼一點,一點‘微不足道’的犧牲——”
然後,她卡在了這裡,卡在了所謂“微不足道”的犧牲。
這個詞,成功同時刺痛了她自己和阿尚。這次,她終於是忍不住,用左手的手背蓋住眼睛,任憑淚水流淌。而阿尚則是捏緊了手中的藥劑,表情黑得可怕。他渾身上下好像裹了一層可怕的氣場,卻無法對任何人發泄,只能自己消化。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她開始道歉,不知道對誰。
伊莎貝拉看着這一切,感覺胸口不大好受。她用手按住,不斷地深呼吸調整自己——然而專注之餘,她也看見,牀上的瑞貝卡擡起了蛻皮甘蔗一般的手臂,輕輕戳在嚴醫生流淚的臉上。
她終於醒了……還是說,一直醒着?
嚴醫生感受了觸感,兩隻手都握住了那條“甘蔗”,露出了完全紅腫的眼睛:
“瑞貝卡……”她的聲音是這樣的哽咽。
瑞貝卡的“手”輕輕在嚴醫生的臉上摩擦,那是拭去淚水的動作。接下來,那“土豆”一般的頭中,支支吾吾地發出了三個音節:
wu……wuwu……
不明不白,沒上沒下,畢竟瑞貝卡此時甚至沒有嘴巴。但不知爲什麼,伊莎貝拉就是聽懂了這三個音節,將它們在心裡默唸:
“沒……關係……”
不知道嚴醫生是否聽懂,但她已經開始放聲哭泣了。
她的哭聲,迴盪在老舊的房間內,或許會被門外的人聽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