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
“將軍。”那圓潤又動聽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說了不想見我,我不敢出來,只能隱身跟在你身邊。”
“你到底叫我什麼事情,其實我也不想看你着急。”
“如果你能想起來我的話,我就不走了,投胎什麼的,也無所謂了。”
“我會一直陪着你,今世你死了,我就等到你下一世。”少年的臉龐褪去了昔日的高傲和任性,眼眸好像一方靈動的湖水,他的妝依舊那麼漂亮。
身爲縛地靈,他躲躲藏藏二百多年,就爲了遇見他的將軍,了了願望去投胎,卻在無盡的等待中,放棄了原本的計劃,不去投胎也無所謂,永遠變成飄忽的魂魄也無所謂。
只要等到他。
那個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程良已經在沉悶中睡去了,深夜中,夫釵那張要哭的臉,還有那些細碎的言語,同窗外的大雨一樣,紛擾着他的夢境。
像一股細流穿過大腦,隱隱約約的,想起了什麼。
比如,孤絕的熊熊大火。
比如,月光下雕刻的玉戒指。
比如,自己披着戰甲,雙膝跪地,在大雨中狼狽痛哭的場景。
第二天早上,程良起的異常的早,在夫釵還忙活在廚房的時候,他悄悄的溜過去,蓬亂的頭髮下,眼神卻格外的清醒與明亮,他站在門口,看夫釵做飯的時候意外的看見了桌子上他買了山楂糕。
包裝很好看,摸起來軟軟的,夫釵以前也沒有吃過,所以放下手裡的活,拆開來咬了一口,臉上寫滿了驚訝,但還是故作淡定的把山楂糕放下了,不過咬了一口會被看出來,他想了一會,於是乾脆切下來一塊吃,剩下的切成片放在了盤子裡。然後繼續認真的做飯。
程良扶在門框上,看着他忙碌的身影,本來沒有表情的臉慢慢的緊閉上了嘴,眉毛也有些顫抖的擠在一起。一股不捨得也好,心疼也好,總之是讓人想哭的感覺,一股腦的涌了上來。
“夫、夫釵。”這時候的夫釵並沒有隱身,他看得到,於是顫抖的叫出了他的名字。
夫釵猛然停下來,驚慌失措的看着程良,眼神沒有逗留一秒,就慌忙的轉身從牆穿了出去。
太陽翻滾的白光,刺眼的覆蓋在大地的每一個角落。
“夫釵!我們能不能好好談談!”他追着夫釵的背影,最終還是因爲一堵大牆被甩開了。
盤子裡切好的山楂糕,夫釵看上去蠻喜歡的。
他現在會在哪裡呢?
實驗室?也只能是實驗室了。手上夫釵送他的玉戒指,越來越緊。這是夫釵的禮物,他也應當回禮啊。
昨晚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他也在夢中一點一點的回憶。
最後,什麼都懂了。
包括夫釵,包括將軍。
第二天,程良帶着山楂糕去找夫釵,一推開實驗室的門就漾開了一個溫暖的微笑。
“夫釵。”
“夫釵,我或許要聽聽的你的故事才能想起來。如果我是你要找的人的話。”
夫釵小心的探出頭,“你願意記起我了?”
“試試吧。”
就這樣,一人一鬼,一前一後,到了後操場的草坪上,夕陽紅的泛濫。
夫釵的故事要從二百多年前的清朝說起。
他動聽的歌喉是戲班子裡的頭牌戲子,雖然是男孩但是卻皮膚細嫩,肌肉柔軟。
戲班子門前總會掛出夫釵的《山水人家》,用毛筆粗獷的寫在紅紙上。
戲子啊,眼角畫着紅色的硃砂,從淺到深,頭上是令郎滿目的裝飾,頭髮緊緊的貼在臉上,每一筆都小心的描着。之所以受歡迎,一大原因就是夫釵入戲很深吧。
他在戲臺上完全變成了另一個人,體會着別人的悲喜,在別人的故事裡哭。
眼淚那麼真實。
眼淚那麼動情。
觀衆只會鼓掌叫好,驚歎他動人的演技。卻沒人知道他哭的多真笑的多假。
睡覺的時間只有三四個小時;唱戲唱的喉嚨乾澀到刺痛;每天都重複着傷身體的動作搏人們開心;戲裡讓笑就得笑,戲裡讓哭就得哭。
時間長了,他也就學會把累計的眼淚,留到戲裡去流了。
直到有一天,夫釵唱完山水人家,熟練的像客人要賞錢時,有一個公子一樣的人,長髮披肩,脊背挺拔而高傲,他眉宇間透着一股刀鋒一般的堅韌與犀利,直挺的鼻樑和深邃的瞳孔,爲他的臉增添了一份俊美的立體感。
他在夫釵的手裡放了一塊銀子,並且說“墮入紅塵夜未央,半扇歡喜半扇傷。”
好一個半扇歡喜半扇傷.....
這只是一個短暫的開始,從那以後,夫釵的每一場山水人家,這個人都會來聽,後來,他甚至走到臺後,應該是買通了領班吧,在夫釵化妝的時候意外的出現在他身後。
在這之前,夫釵唱戲時無數次憐憫的目光從臺下投來,無數次惺惺相惜的攙扶都是他,這個人告訴夫釵,以後叫他“將軍”。
將軍?
夫釵記憶裡這個人唯一的稱謂,將軍並沒有告訴夫釵他的名字。
一直到一次爭奪南城的戰爭,也就是在夫釵化妝時,將軍披着戰甲,意外的出現在他身後。
這種感覺是什麼樣的呢。夫釵覺得,彷彿將軍就是最懂他的人,“將軍,你可知道我是男人?”
將軍起初愣了一下,不過還是微笑着點了點頭,他將一枚玉戒指放在夫釵的桌子上。
“等我回來,贖你回家。”
夫釵向程良講了他的故事。
“後來呢?”
“因爲玉戒指不知道爲什麼,越帶越緊,我就摘下來將它放在小盒子裡了。可是有一日戲班子突然起火,我雖然跑出來了,但是想到將軍送我的戒指還在裡面,所以……進去了就沒再出來。”
程良站起來,臉上的微笑慢慢收緊,他話語很輕,“今天到這吧。我明天再來找你。”
第二天,程良果然如約而至,但是眼睛下面帶着重重的黑眼圈,好像一夜沒有睡,他看起來整個人都憔悴了好多。
在二樓樓梯口的地方,窗戶的影子依舊貼在灰塵滿布的地面,夫釵高興的下來接他。
看見夫釵,好像送了一口起,程良也沒有繼續向上走的意思。他站定下來。
“你昨天說,你是男人,對吧?”
突如其來的問題讓扶持措手不及,最初見面的時候不說出來,就是怕程良因爲這個原因而拒絕他。
“那、那個……”
“我想了一下啊,我可能真的是你要找的將軍。也很感謝這段時間你對我的照顧。可是帶你回家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和現在的我毫無關係啊,那天遇見你,我是來替女朋友取網球的,不然誰會挺身來鬧鬼的地方。我已經有愛的人了,況且,我更不可能喜歡男人。你對將軍惺惺相惜也好,愛慕也罷,和我半點關係的都沒有。”
程良眉心緊縮,把反覆練習了一夜的話字字刺骨的說給夫釵聽,那些無聲的吶喊着疼痛的眼淚,由胸腔翻涌到眼眶,一滴接一滴的往下掉。
“不要,不要說!”夫釵捂住耳朵,用力的搖頭。
“縛地靈,你不就是要等將軍想起你嗎,那你現在的願望了結了啊,你趕緊去天國投胎吧!”
他指着窗戶大喊,在一切聲音停止後,夫釵跪在地面上,眼淚一顆一顆的洗刷着灰塵,他肩膀來回顫抖。程良深吸了一口氣,昂起下顎,用力的閉上了眼睛。
“我能……我能抱你一次嗎……”夫釵的聲音顫抖又微弱。窗外的白光柔和的沉澱在程良的眼睛裡,“可以。”
沒等夫釵站起來,程良就先跪在地上,一把摟住夫釵,嘴脣貼上去,舔舐,抱緊,*,他一直閉着眼睛,直到感受到夫釵滾燙的眼淚落到他臉上,才猛地一下推開夫釵。
“這樣,沒有遺憾了吧。”
“將軍,你聽我再場一次山水人家好不好,曾經讓你爲我動心的戲。就算您不喜歡男人,就算是最後一次給您的回禮……”他一邊說一邊哭,然後站起來,身體還如二百多年前那般柔軟。
程良癱軟的靠在牆上,看着夫釵亮開嗓子,唱着只有他能聽見的曲子,然後隨着曲子的內容時笑時哭,最後,從他那透明的腳開始,一點一點的羽化,就像飛向高空的青鳥,就像翅膀拍動的聲音,他的容裝,他廢飛舞的戲服,在山水人家的高潮中漸漸消失。
最後,窗戶的影子,安靜而透徹的,躺在地面上。
夫釵,終於去天國了啊。
停頓片刻,程良放開嗓子,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