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雖然正月初八時朝堂已經開朝了,不過到了張家的酒宴,仍有衆多賓客臨門。

張閣老雖然已經致仕,但他的影響力仍在,承平帝顯然也敬重這位兩朝老臣,使得京中諸人也極給他面子,所以今年張家的酒宴,也與往年沒什麼不同,依然熱鬧。

陸禹扶着阿竹下車時,張家幾個老爺帶着兒子恭恭敬敬地迎了過來。

互相見禮寒暄後,張大老爺目光柔和地看了阿竹一眼,拱手道:“廳中已經備好了茶水,請王爺王妃移駕到裡頭略坐。”

陸禹笑道:“張大人不必太客氣,今日是本王叨擾了。”

雖然端王的神態語氣極是親切,不過張家並沒有因此而妄形,他們皆知端王今日會來,完全是因爲端王妃的關係,端王妃好歹也是張家的曾外孫女,今年又是她出嫁後的第一年,各府投到端王府的帖子,她必定會出席。

陸禹被張大老爺引去張家外院大廳敘話,而阿竹則坐上張家備好的軟轎,到了張家二門方下轎子,然後被張大夫人攜着幾個媳婦迎去了女眷所在的大廳喝茶。

大廳裡,張老太太坐在上首位置,周圍坐着衆位誥命夫人。見到阿竹到來,衆人紛紛起身行禮,阿竹忙上前拉住張老太太,笑道:“曾外祖母,今兒阿竹可要來你這兒蹭吃蹭喝了,曾外祖母不嫌棄吧?”

張老太太笑呵呵地道:“不嫌棄,不嫌棄,老身高興都來不及,怎麼會嫌棄王妃。”

張老太太看起來很高興,阿竹製止了她讓出首位的舉動,坐在她下首位置上,抿着脣笑看着老人家。雖然她的身份比張老太太尊重,但張老太太卻是長輩,阿竹對每一位值得敬重的長輩都十分恭敬,何況是張老太太這樣的長輩,自然不講究那等尊卑。

張老太太是個豁達的,阿竹孝順謙讓,她也沒再講究那虛禮,坐下後便拉着阿竹虛寒問暖,每一句話都是出自於真心,而非是因爲阿竹現在是王妃。

下面的各家女眷見狀,心裡都有些詫異。以前張家和嚴家鬧翻的事情在京城並不算得什麼秘密,直到嚴家大姑娘嫁入張家後,張嚴兩家方纔修復關係。而今看來,端王妃雖然自幼與張家往來不多,但對於自己祖母的孃家,也是極敬重的。

轉眼一想,張閣老雖然已經致仕,但張家家風素來清正,名聲極好,張家有幾位老爺在朝中任職的地位不低,誰知道以後會不會再次出來一個首輔?常言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但張家這幾代嫡出,卻極有出息,只要張家不謀反,即便下任新帝即位,張家也依然能受到重用。

一時間,心思電轉,在場的諸位女眷脣角的笑容越發的深了,唯有一人目光沉沉地看着和張老太太說話的阿竹,半晌垂下目光。

“娘,我有些不舒服。”

定國公夫人正和旁邊的英國公夫人說話,聽到這話,回頭看着兒媳婦,見她臉色有些蒼白,心裡雖然有些不悅,不過在外人面前,依然笑容柔和地道:“既然不舒服,便去偏廳歇一會兒罷。”然後便要叫來旁邊伺候的張家的丫鬟帶她去張家準備的房間歇息。

昭華郡主趕緊道:“娘不用麻煩了,我到外頭花園走走,很快便好了。”

定國公夫人見狀,也不勉強,叮囑了幾句,便放她離開。

英國公夫人在旁看着,等昭華郡主離開後,笑道:“你也真是疼她,怨不得京裡的人都說定國公夫人是個疼兒媳婦的,不知道多少當人媳婦的羨慕,想有你這般好的婆婆呢。”

定國公夫人笑道:“此話怎講?哪個當婆婆的不是這般做的?我也只是體諒她身子弱罷了。”說罷,目光沉了沉。

誰又知道她這婆婆當得憋屈?雖然安陽長公主不在了,但是頭頂上仍有個皇帝鎮着,只要她對昭華郡主有點不好,讓她進宮裡找皇后一說,倒黴的便是定國公府。所以,即便這兒媳婦進門幾年,因爲身子弱,到至今仍沒有生養,她也不能因此而刁難她,甚至連兒子的屋裡也不能放人,整天看着她黏着自己兒子,卻讓兒子膝下仍空虛,心裡如何舒服?

果然只要事情扯上安陽長公主,她就要倒黴!定國公夫人心裡冷笑一聲,她還年輕,等得起,倒要瞧瞧當有一天,山陵崩後,昭華郡主還能找誰給她當靠山,到時候還不是由她這作婆婆的磋磨?

英國公夫人沒有瞧見她異樣的神色,嘆了口氣道:“如果這世間當婆婆的都像你這樣,也不知道多少當母親的要鬆口氣。我那閨女,是個蠢的,就怕再好的婆婆,也受不住她。”

這自然是反話,定國公夫人聽出她話裡的意思,笑道:“胡說什麼,我見清溪那孩子是個好的,孝順伶俐,以後她嫁到蔣家,還不知道蔣家夫人怎麼愛她呢。”說罷,突然想到了什麼,又道:“倒是你們家那長女,比清溪還年長,好像還沒有定親吧?”

去年時,英國公嫡女石清溪和武安侯府蔣家長孫蔣朝定親,而作爲姐姐的石清瑕卻仍是沒有着落,這事情不知教京中多少人私下議論。

英國公夫人臉上有些尷尬,含糊地道:“這事情我可作不了主,我家老爺……唉!”

周圍傾聽她們說話的人如何不知道英國公夫人這話中之意,頓時看她的目光有些同情。誰家沒幾個糟心的姨娘和庶子庶女呢,但是英國公將庶女疼成這樣,都十七歲了還不給她定親,也算是奇葩了。庶女又不是嫡女,再拖下去,恐怕低嫁也嫁不得好,除非想讓庶女去當妾。

家家有本難唸的經,在坐的都是嫡妻,不免開始互相安慰起來。

昭華郡主離開大廳後,一陣冰冷的空氣撲來,沒有屋內那種燃着香料的暖氣和女人身上濃重的脂粉味,終於讓她感覺到好多了,沒有先前那種反胃窒息之感。

昭華郡主走到花園裡的一株梅樹下,怔怔地看着枝頭綻放的梅花,心裡一片茫然。

其實她並不是身體不舒服,而是看到端王妃心裡感覺到不舒服罷了。她也不知道自己爲何每回看到端王妃,那種不舒服感越來越強烈,但是已經覺得快要控制不住了。或許,是因爲端王妃和妹妹照萱自小熟識,直到昭萱做出這等不忠不孝之事,端王妃卻成了王妃,堂堂公主之女竟然比不過個公府之女,讓她心裡有些不平衡。

“郡主,這兒冷,咱們回去吧。”青枝擔憂地喚道。

昭華郡主回過神,也感覺到身上一陣發冷。現在還是春寒料峭之時,春風冷得像刀子一般刮在臉上。

嘆了口氣,昭華郡主正欲回去,擡頭便看到不遠處穿過池塘上方的拱橋上,站着一個披着月白色披風的女人,她眺望着池塘對面,那對面是張家宴請男賓的地方,隱隱傳來了男人說笑的聲音。

那是……

“那不是石家大姑娘麼?”青枝輕聲道。

青枝能一眼認出,還是得益於她對這位石大姑娘印象深刻。明明是石家的庶女,但是卻處處壓嫡女一頭,時常隨着英國公夫人蔘加各家的宴會,加上她絕俗的美貌,世間罕見,實在是讓人難以忘懷。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這位石大姑娘顯然對端王有意,每回只要端王出現的地方,她都會遙遙地站着觀望,有心人一眼便能看出個大概來。

“是她!”昭華郡主明顯有些厭惡,覺得這石清瑕上不得檯面,不屑與之爲伍。

青枝揣扶着昭華郡主,笑道:“是啊,英國公夫人還真是可憐,常要爲這個庶女收拾爛攤子,京裡不知道多少人在暗地裡笑話,但英國公卻疼這庶女疼得緊,超過嫡女了。”

昭華郡主沒吭聲,等聽到此,突然道:“若是英國公……”

青枝見她臉色不太好,疑惑地看了她一會兒,問道:“郡主怎麼了?”

昭華郡主沒說話,又看了一眼站在拱橋上的石清瑕,蹙着眉離開了,顯然有些心事重重。

就在昭華郡主和青枝轉過假山時,突然便見不遠處一名少女帶着丫鬟匆匆而來,來到到石清瑕身邊站定,和她開始說起話來。距離太遠,昭華郡主聽不清楚她們說什麼,不過很快便見到石清瑕身子搖搖欲墜,往後退了幾步,竟然直接摔下了池子裡。

昭華郡主和青枝眨了下眼睛,爲這個發展呆了下。

“快來人啊,我家姑娘落水了!”

石清瑕的婢女驚慌失措地叫着,很快便見有守園的婆子趕了過來。

等衆人將石清瑕弄上來後,廳裡的女眷都被驚動了。

昭華郡主看着端王妃扶着張老太太走出來,目光黯了黯,揣扶着青枝的手走到了婆婆定國公夫人身邊。

定國公夫人起初在聽到石家大姑娘落水時的事情時,還有些驚訝,後來想起兒媳婦也去花園透氣了,便擔心她出事情,現在見她回來後,心裡莫名鬆了口氣,問道:“你沒事吧?”

昭華郡主搖頭,安靜地看着先前事情的後繼發展。

落水的石清瑕已經被送到屋子裡了,那池塘的水並不深,不會淹死人,只是這大冷天的,池水冰冷,加上撈起時,冷風又一吹,那滋味可不好受。即便及時送進屋子裡,換下乾淨的衣服,石清瑕的臉仍凍得發紫。

此時屋子裡擠了許多人,都是些品級較高的女眷,作爲主人的張老太太也在其中,詫異地道:“石姑娘怎麼會落水了?發生什麼事情?”

石清瑕的婢女跪在地上,哭道:“我家姑娘她、她……”

“甘露,別說了……”石清瑕委屈地看了眼旁邊臉色鐵青的石清溪,低頭落淚道,“是我不小心摔下水的。”

衆人看了她一眼,同樣看了眼石清溪,這石大姑娘看着她妹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既然是她自己摔的,幹嘛又看着自己妹妹露出這副委屈的模樣?這不是教人想歪麼?

英國公夫人臉色鐵青,好半晌方壓抑住怒氣,勉強扯出笑容道:“既然是不小心的,你便在這裡好生歇息,等回府了再給你請個大夫瞧瞧。”

甘露卻哭道:“夫人,先前二姑娘過來尋姑娘說話,大姑娘嚇了一跳,纔會摔下水的。”她抹着眼淚,同樣看了眼石清溪,一副不敢說什麼的樣子。

石清溪可不樂意了,不過因在別人家作客,所以她只是朝衆人福了福身,心平氣和地道:“先前我見姐姐不見了,便出來尋她,誰知道她站在池塘上的拱橋上不知道看什麼,天氣冷,我便想叫她回屋子裡,免得她被凍着生病,誰知道姐姐突然退後,不小心便摔到了水裡。”

對比委屈的石清瑕,心平氣和且極端莊穩重的石清溪顯然極得在場女眷們的好感,聽了她的話,皆不由露出笑容,也信了幾分。

這時,昭華郡主也道:“先前我也見到了,確實是石大姑娘自己不小心落水的。”

聽到她突然出聲,所有人皆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連石清溪都有些意外,她沒想到昭華郡主會爲了她說話,讓她對她有些改觀。

昭華郡主卻不理會他人如何想,看了眼低垂着頭、一副柔弱可憐之態的石清瑕,目光不由得轉到扶着張老太太的端王妃身上,然後又收回了目光。

阿竹不知道她看自己做什麼,不過想起昭萱郡主曾經說的話,心中微凜。

在場諸人看到石清瑕的模樣,心裡都有些膩歪,英國公夫人也有些尷尬,不好再呆下去,連席宴也不吃了,便和張老太太告辭離開。

張老太太再三挽留,英國公夫人卻笑得極勉強,最後仍是讓人去通知前頭喝酒的丈夫一聲,便先攜着兩個女兒離開了。

前院裡,英國公正帶着兒子和幾位老友說話,聽得下人接報時,微微皺了下眉頭,因爲下人說得不太清楚,只以爲是大女兒生病了,想起她的身子素來不好,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的,也不以爲意,揮了揮手錶示知道了。

石策擔心母親那兒發生什麼事情,有些坐不住,輕聲道:“父親,母親這會兒帶着兩位妹妹離開,指不定是出什麼事情了,不若咱們也回去吧。”

石策知道自己家母親,是個極有分寸的人,這會兒連席宴也不吃就走,心裡多少有些擔心。再看父親,竟然一點也不關心,讓他心裡有些不滿。只是他爲人之子,不言父之過,也不好說什麼。

英國公並未理會,而是端着酒杯,想去主席位那邊敬端王一杯。

遠遠看去,那席位上坐着張閣老及幾位朝中的重臣,與勳貴區別開來,看得他眼熱不已。當然,他注意的對象只有端王,年輕俊美的端王坐在那些老傢伙之中,鶴立雞羣,更顯得俊美無匹,氣度非凡。

英國公仔細打量端王,心裡對比朝中諸位皇子,越看對端王越滿意。起先他是想將嫡女嫁給端王爲妃的,可是端王的婚事自有皇上作主,他讓妻子走皇后的關係,但皇上最後卻沒有挑中女兒爲端王妃,反而讓靖安公府的姑娘搶去了。

端王妃的位置沒了,不過還有側妃之位。

英國公最疼愛長女石清瑕,蓋因石清瑕之貌世間難見,他作父親的也願意見她有個好歸宿。原本他是想將長女嫁到勳貴家作宗婦嫡妻的,不過自從聽了家裡最寵愛的萬姨娘的話,心裡也起了想法,覺得長女做端王側妃也是使得。

這會兒觀察端王,越看越滿意,覺得端王與自家長女站在一起,可謂是天作之合。而且他相信,以長女石清瑕之貌,世間難有男子能拒絕。所以,當下的問題是,他得找個機會讓端王見一見長女。

等張家的酒宴好不容易結束後,英國公方帶着長子回府。

回到府裡,聽聞今日石清瑕竟然在張家被二女兒害得落水了,再聽萬姨娘的話,頓時大發雷霆,暴跳如雷地讓人將二女兒叫過來。不過等聽到下人報說夫人將二女兒拘在正房後,英國公沉着臉往正房行去。

英國公夫人神色淡然地坐在正院花廳裡等着他,絲毫不着急的模樣。

在他進來後,不待他出聲,英國公夫人便開口抱怨道:“老爺,大姑娘越發的不像話了,明知道自己的身子骨弱,還要去池邊吹風,清溪怕她冷到想叫她回房,她卻不答應,害得她自己不小心摔下了池塘。妾身當時都不好意思在張家呆了,纔會匆匆忙忙地將她們姐妹倆帶回府裡。老爺你也知道,再過幾個月,清溪就要出閣了,若是發生什麼事情,我哪裡好意思面對蔣家?那可是皇后的孃家……”

英國公被老妻一陣喋喋不休的話弄得啞然,再看二女兒,正垂着頭,恭順地站在妻子的下首位置,看起來也有幾分可憐勁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