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
桌上有酒,納小七喜歡喝的酒。
沈方鶴舉起了杯,說道:“納公子這一去幾個月不知到了什麼地方?有沒有遇到過有趣的事情?”
納小七舉杯回道:“在姨娘家過了年,就想着再出去走走,看看大好河山。誰知一路下來越走越遠,等想到歸程時已過了幾個月了。”
“是什麼樣的風景能讓納公子流連忘返呢?”
“也沒什麼,沿途多是窮山惡水,雖有一兩處名勝古蹟,在我看來也是徒有虛名,還不如這侯家集的後山呢。”
沈方鶴提起壺給納小七滿上一杯,漫不經心地問道:“公子回來時可曾路過廣平縣?聽說那裡的城隍廟倒是一處遊玩聖地。”
廣平縣,三十里外城隍廟。裘震、飛陀石猛喪生之地。
桌上燕秋離、丁苗明白沈方鶴話裡的意思,兩人裝作喝酒吃菜,偷眼看着納小七的反應。
只見那納小七面不改色,搖頭道:“不曾去過,莫非先生到過那城隍廟?”
“沒有,早年聽朋友提起過,很想在這把老骨頭沒入土之前去開開眼界,不知老天肯不肯放行。”
沈方鶴的話看似無心,其實裡面大有含意,當初那人說不許沈家醫館的人走出侯家集一步,這事相信納小七也知道,沈方鶴相信他能聽得出他話裡的老天指的就是那人。
“先生說笑了,先生正值壯年,腿生在自己身上,老天怎能擋得住。”納小七舉起酒杯,衣袖擋住了臉,看不出說這話時的表情,但語氣平淡聽不出有譏笑之味。
“但願吧!”沈方鶴眼中悲憤一閃而過,心裡把納小七八輩祖宗罵了個遍。
“吃菜,吃菜。”燕秋離怕師兄把場面鬧僵,從中圓了過來。
“菜來了。”裘莫愁端來一盤清蒸魚,臉紅紅的不敢看納小七,手忙腳亂地放在了桌上。
“謝秋姑娘。”納小七微笑着對裘莫愁道。
裘莫愁沒說話,扭頭跑出了屋子。丁苗臉色變了,燕秋離在桌子下狠狠地掐了他一把。
“呦!好香的酒呀,我再加點菜好不好?”
嚴讌兒出現在房門口,手裡託着一個托盤,托盤上擺着四個菜:水煮花生米,酥炸裡脊,糖醋魚,醬肘子。還有一壺酒一碗米飯。
丁苗、燕秋離忙起身給嚴讌兒讓座,接過托盤將菜擺上了桌。
沈方鶴道:“嚴姑娘想喝酒儘管來就是,幹啥還帶着菜來,這菜是招待納公子還是……”
自己吃的?
這句話沈方鶴沒有說完,翹着嘴角看着嚴讌兒。
嚴讌兒好像沒聽出沈方鶴的話音,嘆了口氣:“唉!這菜呀!不是給納公子準備的,也不是給你準備的。本來是給那個人的,可惜呀那個人不見了,只好便宜你了。”
那個人不見了?
“這小沒良心的,吃了我那麼多頓飯走了連聲招呼都不打,害得我午睡都沒睡好就給他準備飯菜,結果還便宜了沈郎中。”
嚴讌兒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說給沈方鶴聽。把沈方鶴弄得哭笑不得,說道:“嚴姑娘是在心疼這些菜嗎?”
嚴讌兒“咯咯”笑道:“沒有,沒有,你這不是還有酒嗎?多少我還能回點本。”
酒喝到半夜,幾人都有了醉意。沈方鶴站起身道:“兩位,今天就到這裡吧,咱們改日再喝。蘭州,你送嚴姑娘回去。秋離,給納公子安排個房間。”
納小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舌頭也大了:“我還住在周老爺子和周公子旁邊。可以跟他父子倆親近親近。”
小狼崽子,還在裝醉!等你到了陰曹地府就可以跟他倆多親近了。
沈方鶴心裡暗罵道。
燕秋離扶着納小七的胳膊道:“周老爺子父子倆早走了,今晚你就住他那個房間吧。”
等他倆夜裡來掐死你!
燕秋離在心裡也罵了一句。
沈蘭舟扶着嚴讌兒出了門,沿着街往後街走,走着走着嚴讌兒一把推開沈蘭舟蹲在地上哇哇吐了起來。
沈蘭舟忙彎下腰用手輕拍嚴讌兒背部,問道:“嚴姑姑,你沒事吧?”
嚴讌兒吐出口中穢物,回頭對沈蘭舟一笑,可能是嗆得眼中流下了淚,淚水衝開了脂粉露出如白玉一般的肌膚。
“沒事,孩子,姑姑沒事。”
一聲孩子叫得沈蘭舟心頭一震,這些年除了父親還沒有人這麼稱呼過自己。滿月姑姑雖是長輩,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平時都是直呼其名。女性喚作自己孩子的除了死去的母親就只有嚴讌兒了。
“孩子,你怎麼了?”
又一句孩子!沈蘭舟突然想哭,眼淚在眼眶中打轉。
“你爹欺負你了,跟我講,我找他算賬。”嚴讌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欲回頭去醫館找沈方鶴。沈蘭舟伸手拉住了她,說道:“姑姑,沒人欺負我。”
“那你怎麼哭了?”嚴讌兒擡起手抹去沈蘭舟臉上的淚水。
“我想起了我娘。”
“你娘在哪裡?”
“小時候我爹說我娘在天上!”
沈蘭舟擡起頭看着天空,嚴讌兒也擡頭看看,繁星滿天。
“姑姑你看,那顆最亮的星,我爹說那是我孃的眼睛,她每晚都這樣看着我!”
夜深了,侯家集沒有了燈火,長長的街道上偶爾有幾聲犬吠,流浪的野貓趁夜色出來覓食,明月星光將兩人的身影映在街邊的牆上。
……
八月十二,已近中秋。天氣涼快了很多,只有中午還有短暫的熱。
醫館裡沒有病人,丁苗、沈蘭舟在屋裡搗藥,花滿月、燕秋離、裘莫愁在後院裡陪着張憐兒,聊着天,張憐兒近來變得安靜了,安靜得一句話也不肯說。
沈方鶴坐在醫館門口,看着街上的行人,這些日子的平靜生活讓他幾乎忘了這些年的勾心鬥角。
這樣活着多好啊!可身邊偏偏有一個納小七。
人生就是如此,你想要的都是可望不可及,你不想要的偏偏就揮之不去。
這小子天一亮就出去了,這是要去哪裡呀!每天都出去寫啊畫啊,這是要作什麼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