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隨縣逛了一大圈,最後從雲裳綢緞莊走出來的時候,蔣奉安懷中厚厚的一沓銀票,變成了厚厚的一沓借據。
“回縣衙,把借據交給錢大人,就交差咯!”侯行伸了個懶腰,臉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
“不着急,侯爺,不耽誤你回家向老婆邀功,現在嘛,再幫兄弟一個小忙。”蔣奉安微微一笑。
“什麼話?蔣班頭,咱不是兄弟?老婆,一邊去!老子一瞪眼,她敢放個屁?”侯行說得一本正經,頂天立地。
“侯爺,咱不吹牛能死不?忘了上一回,被你老婆拿着擀麪杖攆三條街的事了。”蒲修行,修行並不好,開口就揭短,揭短就撒鹽。
“老蒲,你懂個屁,老子那晚吃得有點多,練練那娘們罷了,再說……”侯行還想再囉嗦兩句,跟老蒲講講老百姓自己的故事,蔣奉安笑着揮手止住了。
三人便一同往香樹街的方向走去。
香樹街後面,歪歪扭扭、七彎八拐,排列幾條雖然簡陋、名字卻很好聽的小巷:梨花巷,棗花巷,槐花巷,桂花巷。
此刻,槐花巷中,一處小門小戶老舊的小院子前,兩個滿臉橫肉的大漢把虛弱的大門,拍得噼啪作響,門板裂縫處的塵土,簌簌而出,陽光照耀之下,霞霧般飄蕩。
“咚咚咚!”
“咚咚咚!”
房內無人應答,一片沉寂。
“咚咚咚,郎秀才,再不開門,老子踹了啊。”
“別,別,雷爺,來了,來了。”
小心翼翼的語氣,顫巍巍的聲音,一路小跑的腳步,腳步漸漸靠近木門,“吱呀”一聲,木門緩緩開啓,一名清秀孱弱的秀才,比門板還弱不禁風,怯怯地出現在門後面。
“雷爺,你……”
“郎秀才,躲,不是辦法吧,說吧,什麼時候還錢?”雷爺雙手抱胸,貓戲老鼠似的看着郎秀才。
“雷爺,我借二十兩,不是已經還了三十兩?怎麼還有!”郎秀才滿臉不服,口中委屈。
“郎秀才,你裝傻是不是?前年你娘生病,你借十兩治病,去年你娘死了,你又借十兩下葬,說好第一年五分的利,第二年十分的利,你今年還錢,總共應該還60兩的,我勸你還是快還了吧,否則,到明年,說不定又翻番了。”
“可我,實在還不出來了,家裡能賣的都賣了,能否再緩緩。”郎秀才心中憤怒,眼中屈辱,口中,卻只能祈求。
“好說,郎秀才,當初說好了,還不出錢,用你娘子抵債,我看這事兒也別拖了,再拖下去,你娘子年老色衰,就不值這個價了!怎麼樣?郎秀才,我看你三十多了,還只是個秀才,也沒什麼指望了,還不如早點給你娘子找個好人家。”
“你,你們這是搶人,我去縣衙告你去!”郎秀才怒不可遏。
雷爺卻不說話,只是輕蔑地看着郎秀才,伸手從懷裡緩緩掏出一張紙,在郎秀才面前晃了晃,不屑道:“告,錢大人也要講道理吧,黑紙白字,你憑什麼告我們。”
隨即向身後努努嘴,不懷好意笑了笑:“去,把他娘子請出來。”
身後一名漢子早已等得不耐煩,一把推開郎秀才便往裡闖,郎秀才坐在地上,無助地拉扯兩名大漢,大聲控訴:“強盜,賊,你們不許進去。”
房裡,傳來一名女子恐怖的尖叫聲。
雷爺卻一把拉住那名往裡闖的漢子,低頭喝了一聲:“走,改日再來。”
郎秀才萬分詫異,坐在地上呼呼喘着粗氣,隨即,便看見了救星——從巷口緩緩走入的蔣奉安,斜挎腰刀,一身皁隸服飾。
雷爺帶着小弟,匆匆往巷子另一邊撤離,五步過後,卻同時停步,又慢慢往後退去——前方,蒲修行和侯行並排而入,彷彿覺得太礙事,都把腰刀扛在肩上,陽光照耀之下,森寒的刀鋒,有點刺眼。
郎秀才家門前,雙方同時停步,郎秀才爬起身,就要關門,侯行卻一把將門推開,嘴裡笑道:“郎秀才,你要是關門,你娘子遲早是別人的。”
郎秀才哆哆嗦嗦,又把門拉開,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秀才要講理,還得找衙役,秀才,可能是最沒有用的動物。
“你,叫雷彪?”蒲修行扛着刀,誰也不看,從進入巷子開始,就一直盯着雷彪,彷彿雷彪是他兒子,而且是親生的,總也看不夠似的。
“是,差爺。”
再橫的混混,遇到官差,幾乎腿都會發軟,不過雷彪不一樣,按他的說法,老子做的是正經生意,籤合同的,再說,老子上面也是有人的。
見蒲修行一直蔑視自己,心中也相當不忿,回答的語氣雖然很謙恭,卻有點硬。
“放高利貸的?”蒲修行見雷彪主動扮演茅坑裡的石頭,倒有點詫異。
“蔣班頭,兩位差爺。”
雷彪從包圍圈中間,退到圈子外,隨即團團一拱手,表現了比較高的江湖職業素質,旁邊的小弟一臉虔誠地看着,眼中寫滿五體投地。
“這兩位我沒見過,但蔣班頭,我還是認識的,雷彪並不敢胡作非爲,所有的生意,都是公平合理,你情我願,簽了約的。”
蔣奉安輕輕一笑,這傢伙見了自己居然沒拉稀,倒算個角色,不過自己隨後的話,可能會讓他鬧肚子。
“雷彪,很好,你跟郎秀才的話,我們都聽見了,你有這一張契約,我們當然拿你沒有辦法,不過老蒲!”
蔣奉安忽然扭頭看着蒲修行,虛心請教一個專業問題:“要是郎秀才一家有什麼三長兩短的,我們是不是要請雷彪協助辦案。”
“那當然。”老蒲含笑道。
蔣奉安又看向侯行,語氣,十分認真:“侯爺,要是一天調查不完,是不是要請雷彪去牢裡安歇一晚上。”
“必須的。”侯行笑得壞壞的。
“牢裡有個犯人,大家都尊稱他一聲韋爺,本來犯了死罪,可錢大人一直壓着他的卷宗,並未上報,老蒲,我一直不明白,這是爲什麼呢?”
蒲修行憋着笑,正色道:“對那些雖未犯死罪,但做事傷天害理的王八蛋,韋爺有個綽號,叫地獄擺渡人。”
好像腦子不太好使,蔣奉安還是有點迷糊,便看着侯行,又問:“侯爺,韋爺出手,手下,有沒有活人?”
“有!”侯爺很肯定。
“誰啊?”蔣奉安似乎吃了一驚。
“蘇塵!老何!蘇塵用瓷碗要割韋爺的喉,老何是蘇塵救的。”
蔣奉安恍然大悟,卻突然看着雷彪,彷彿十分不安的樣子,問道:“蘇塵,你知道嗎?”
雷彪臉色蒼白,喉骨劇烈滑動幾下,又用手摸了摸脖子,彷彿被割喉的是自己,嗓音嘶啞說不出話,卻使勁點了點頭。
“你,有他的命嗎?”蔣奉安十分擔憂地看着雷彪,彷彿看着一個死人,語氣,有點悲天憫人。
雷彪撲通一聲跪下了,把那張契約高高舉過頭頂:“蔣班頭,錢我不要了,不要了。”
蔣奉安輕輕接過契約,卻轉頭問郎秀才:“是這個嗎?”
郎秀才做夢似的,使勁點了點頭,蔣奉安又問道:“借了多少?還了多少?”
“借了二十兩,還了三十兩。”
“錢大人挺照顧讀書人的,每個月,童生可以到縣衙領五錢銀子,秀才是一兩,你爲何還要借高利貸?”
“沒辦法,蔣班頭,我娘前年生病,去年去世,借了好多債,我們這種情況,正經銀莊又不肯放貸,因此,明知是火坑,也只能借高利貸,沒辦法,我娘等着吃藥啊!”
蔣奉安嘆了一口氣,輕輕把契約撕得粉碎,卻對郎秀才笑道:“你進去吧,沒事了,把門關好。”
郎秀才有點不知所措,不可思議,不敢相信,竟站在門口不明所以,侯行便笑道:“郎秀才,蔣班頭讓你關門,你難道要留我們吃飯?要是讓我看見你娘子,說不定老子不走了,你信不信?”
“哐當”一聲,郎秀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木門關得死死的,陽光下,抖落一地簌簌的灰塵。
老蒲笑着罵候行:“侯爺,你他孃的,明明是做好事,整的咱們跟強盜似的。”
蔣奉安無心開玩笑,卻和悅地對雷彪笑道:“起來吧!”
雷彪慢慢爬起來,蔣奉安這才說出今天的真正目的:“雷彪,前街的賀記當鋪,聽說也借了你的銀子?”
蔣奉安早上起牀的時候,三娘子月娥不太高興,嘟嘴抱怨道:“你昨晚回家太晚,大姐等你一個晚上,她走了你纔回來。”
蔣奉安看着三娘子不悅的表情,心當即就融化了,卻萬分奇怪:“大姐一個人來的?大姐夫呢?”
“他,他還有臉!他上個月收了一幅字畫,以爲是真跡,說一轉手能掙五倍的利,當時錢不夠,就借了五百兩高利貸。結果字畫是贗品,高利貸又到期了,放貸的人天天到當鋪鬧事,說些不三不四的話,逼他還銀子。”
蔣奉安壞壞地笑了笑:“一定是說大姐好看,讓賀光祖用大姐抵債吧。”
“哎呀,你煩死了,人家說正事哪,不過,的確是那些話。”
看着月娥似嗔非嗔、含笑未笑的樣子,蔣奉安過足了癮,便正色道“賀光祖呢?他總得有個說法吧?”
“他!呸!”
月娥的聲音如銀鈴般清脆,聽得蔣奉安心中顫悠悠的:“他還算個男人?躲在家裡不敢出門!”
“那,大姐找我們何事?借錢?”
“她倒是找爹借,被爹罵了一頓,而且不許她找我們借,她就是想讓你去找找放貸的人,看能不能寬限幾天。”
“放貸的叫什麼名字?”
“聽說叫什麼雷爺。”
蔣奉安心中有了底,轉身便走,三娘子在身後又叮囑了一句:“你說話注意點,賀光祖那人,屁本事沒有,偏偏好面子。”
蔣奉安出門,在門口遇見喝早酒回家的劉德,蔣奉安恭恭敬敬打了個招呼:“爹,回來了。”
劉德其實早就回來了,一直沒進門,就是爲了在門口邂逅蔣奉安,讓他主動去求女婿,他有點張不開嘴,感覺老臉沒地方擱,假裝邂逅,不經意地聊兩句,老臉就有地方擱了。
“奉安,你二姐還好吧。”
“好着呢爹,縣衙的人,對他們都好,錢大人待和嘉跟自己親閨女一樣,每個月專門撥一兩銀子,給嘉兒買糖,二姐也不幹粗活,就在書房幫錢大人整理手稿,放心吧,爹。”
劉德心中好受了不少,月書要是跟了錢大人,那當然是最好的歸宿!嘴角輕輕抽動一下,好似不經意似的,又囁嚅道:“那就好,奉安,這個家,還得靠你,你大姐夫的事,你……”
“放心吧,爹,小事。”蔣奉安打斷劉德,他已經看出來劉德有點難以啓齒,便不讓他啓齒。
因此,蔣奉安在此處堵截雷彪,一來解了郎秀才的危機,二來爲賀光祖的事情,做好足夠的鋪墊。
聽蔣奉安如此相問,雷彪倒不明所以,便狐疑地看着蔣奉安,囁嚅道:“蔣班頭,賀光祖跟你……”
“少廢話,賀光祖是蔣班頭姐夫。”老蒲做了個補充說明。
“這!”
雷彪心中吃了蒼蠅似的,要是客戶都跟你有關係,老子生意還做個屁?猶豫片刻,便遲疑道:“蔣班頭,本錢總得給我吧,我那也是借別人的。”
蔣奉安輕輕一笑,狡猾道:“不,賀光祖的錢,你該怎麼要,就怎麼要,只記住一條,不許傷人,否則……”
“蔣班頭,你!”雷彪還未表示不理解,侯行便插入了畫外音。
“哼哼!”
蔣奉安冷哼兩聲,徐徐道:“我這個大姐夫,一身臭毛病,不給他治治,我們家沒有安寧的日子。”
蔣奉安,是有頭腦的,並不是濫好人。
說罷,蔣奉安從懷裡掏出五兩銀子,揮手扔給雷彪,冷笑道:“再過五日,我要跟錢大人進京一趟,這段時間,拜託你好好照顧照顧賀記當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