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麼一瞬間,黎夕妤彷彿失去了所有的知覺。
她的耳中再也沒有任何聲響,肌膚觸碰不到任何物體,就連最引以爲傲的嗅覺,也消失了。
唯有那一雙眼眸,直直地盯着遠方。
她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神情會是怎樣的可怕,只知自己的一顆心,正漸漸向下沉去。
而在遠方,那個早已印入骨髓的男子,此刻他的懷中,抱着司寇瑕。
即便相隔甚遠,即便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她也一眼便能看見他臉上的震撼與不可置信,能夠瞧見他眸中滿滿的哀傷。
他下了馬,將司寇瑕橫抱在懷中,向着此處快步走來。
竺商君的背上坐着肖含,無聲跟在主子身後,低垂着眉眼。
敵方的將士不敢輕舉妄動,只因他們的將軍此刻已被季尋與聞人玥治服。
司空堇宥便踏着熾熱的黃土,目光始終盯着懷裡的女子,臉色一片陰沉。
他的周身仿若凝了層層寒冰,所過之處無不充斥着陰寒,就連空氣也彷彿會在下一刻凍結。
他一步一步,走得焦促,卻又穩當無比。
他懷中的女子尚且睜着眼,然嘴角卻有鮮血流淌。
黎夕妤注意到,那鮮血正由赤紅色,逐漸轉變爲烏黑。
司寇瑕的胸膛之中仍舊插着那支箭,司空堇宥不敢擅自將其拔出,更不敢輕易去觸碰傷口。
可他瞧着那汩汩而流的鮮血,瞧着她漸漸被染紅的衣襟,雙目刺痛,心口生疼。
此時此刻,他盯着懷中的司寇瑕,黎夕妤卻盯着他。
直至他走近,直至他抱着懷中女子自身側走過,直至他穿過重重大軍,直至他終是再也忍受不住,厲吼出聲,“辛子闌!辛子闌!快給我救人!”
那吼聲迴盪在天地,震耳欲聾,令人爲之震顫。
那吼聲迴響在黎夕妤耳際,仿若一次次沉重的敲擊,狠狠地捶在她的心口。
她不曾回眸,不曾再去看那男子,卻發覺兩眼一黑,上身顫抖着晃了幾下,便直直向下栽去。
毫無疑問,她摔下了馬。
古愛身軀高大,她重重地跌在黃土之上,兩眼一閉,意識開始消退。
身下分明是炙熱的沙土,可她此刻卻仿若置身於寒潭之底,冰冷的潭水無情地覆蓋了她的身軀。
她想要蜷縮起身子,卻發覺渾身上下已沒有任何力氣,唯有寒不知盡的痛苦,將她緊緊包裹。
“夕妤姐姐,夕妤姐姐,你醒醒……”
突然,耳畔似有人正在呼喚,彷彿在喚她。
她不知那是何人,卻清楚地知道這並不是她想要聽見的聲音。
再睜眼,眼前是一片昏黑。
她神色無光,呆怔地望着頭頂的帳子,腦中一片混亂。
“小妤,你醒了!”有人欣喜地開口,聲音頗爲熟悉。
黎夕妤緩緩轉眸,隨後便瞧見了辛子闌那張絕代風華的容顏。
她緩緩張了張脣,聲音自喉頭深處發出,沙啞又飄渺,“司寇……瑕……如何了……”
但見辛子闌目光一滯,有些爲難地開口,“小妤,你現下身子十分虛弱,還是再睡會兒。待睡醒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辛子闌並未回答黎夕妤的問話,可她卻已然明瞭。
以辛子闌的脾性,此時便該說“我可是絕世天下的神醫,放心吧,她死不了!”
可他卻並未直面回答她的問話……
一時間,黎夕妤的心底泛起濃濃的苦澀,莫大的悲痛遍襲全身。
她知道,司寇瑕……出了大事。
“辛子闌,”她直視着辛子闌,目光如炬,低聲問道,“你與我說實話,司寇瑕她……是不是,是不是……死了?”
當那二字艱難地說出口後,辛子闌的雙眉驀然擰在了一處,神色有些複雜,神情卻是愈發地難看了。
見他如此模樣,黎夕妤深吸了一口氣,又道,“辛子闌,有什麼話,你便直說吧。我……受得住。”
辛子闌聞言,便也深吸了一口氣,點頭道,“小妤,司寇瑕她……被毒箭穿心而過,哪怕是在世佛陀,也不可能救回她的性命。”
黎夕妤聽後,有片刻的呆怔,隨後又問,“那……少爺呢?”
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一雙手卻幾乎是下意識地便攥緊了身下的棉被。
而辛子闌張了張口,本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欲言又止。
見此,黎夕妤也不再強求,雙目望向頭頂的帳子,視線卻漸漸變得模糊。
她努力地做着深呼吸,將眼淚逼了回去,良久後方纔再度開口,“辛子闌,那位肖含公子,他可還好?”
辛子闌輕輕點頭,回道,“肖含那人渾身是傷,在被救回後便陷入了昏迷,司空堇宥吩咐我務必要治好他的傷勢。”
聽聞此言,黎夕妤的心顫了顫,連忙又問,“那他現下可有轉醒?”
“恩。半個時辰前便醒了。”辛子闌如此道。
黎夕妤的心底終於有了旁的情愫,她連忙坐起了身,“我要去見他!”
她正說着,突覺一陣天旋地轉,雙眼發黑,險些再度倒在牀榻之上。
辛子闌連忙伸手將她扶住,出聲勸道,“小妤,你身子很虛,若再不修養,舊疾怕是會復發。”
黎夕妤卻絲毫不理會他的話語,執拗地起身下牀,要向外走去。
辛子闌自知攔不住她,便唯有無奈地搖頭,隨後扶着她,一同向外走去。
直至到得帳外,黎夕妤才發覺此刻竟已時至午夜,頭頂有一輪彎月高懸在天邊,照亮了寂夜。
辛子闌帶着他去了相距不遠的一座營帳,帳中燃着燭光,倒映出一人的身影。
“辛子闌,想必你也辛苦了許久,早些回去歇着吧。”黎夕妤轉而望着辛子闌,輕聲道。
“好,我看着你進去。”辛子闌點了點頭,回道。
黎夕妤暗自垂眸,緩緩伸出手,將擋在面前的帳子掀了開。
那一瞬間,視線中多了一道白色身影,他身材瘦削,滿頭髮絲垂落而下,其間卻夾雜着數不盡的銀白。
黎夕妤的心口猛地抽了一抽,終是邁開步子,踏入帳中。
男子也隨之轉身,在瞧見她的那一刻,面露狐疑。
“這位公子,在下與你素昧平生,你究竟爲何要搭救我?甚至因此犧牲了一位女將軍。”男子開了口,話語中含着幾絲警惕之意。
黎夕妤怔了怔,此時此刻只要想到司寇瑕,她的心便痛得無法抑制。
“我確是由季老將軍親自送入敵營當細作的,可此次任務失敗,全是我的過錯。你們當真不必爲了我,而做出如此巨大的犧牲。”男子又道,神色十分複雜。
聽着他的聲音,黎夕妤的眼眶在頃刻間變得紅潤,莫大的酸澀之意上涌,鼻尖也變得痠痛無比。
她張了張口,終是吐出了兩個字,“舅舅……”
舅舅……
眼前這人,可不正是她思念了十餘年的親人!可不正是她暗自立誓無論如何也要尋找的人!
而她喚出聲時,眼前的男子身形一顫,臉上的狐疑之色卻更重了。
見此,黎夕妤緩緩擡起手臂,將髮髻上插着的木簪拔下。
隨後,滿頭青絲飛揚而下,墜落在腰際,稍顯凌亂。
髮絲遮擋了她小半的容顏,將她眉宇間的柔情襯托而出。
“舅舅,是我啊,我是夕妤啊……”黎夕妤顫聲喚着,淚水再也強忍不住,奪眶而出。
身前的男子卻瞠目結舌,怔怔地望着她,滿眼的不可置信。
“你……你是……夕妤?”男子有些不確信,連忙仔細地打量她,從頭到腳,從身前到身後。
黎夕妤此刻已是淚流滿面,液體滲入嘴角,泛着苦澀與腥鹹,“舅舅,你這些年……過得,還好嗎?”
男子的目光漸漸有了變化,由不可置信轉變爲驚喜與意外。
“你當真是夕妤!”他驚呼出聲,滿眼的喜色,“你……你都長這般大了!”
黎夕妤重重點頭,淚水順着臉頰滴落在地,下一刻卻被男子攬住了肩頭。
她順勢靠在他的懷中,感受着他雙肩的寬闊,宛如兒時那般。
沒錯,眼前這位中年男子,正是與她分別了十餘年的表舅,鳳蕭寒!
是她這些年來始終想要尋覓的人,同樣也是窮奇國安樂郡主厲綺迎的生父。
“舅舅……”她沙啞着嗓音,話語中滿是哭腔,“我終於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你了……”
可從未曾想過,找到表舅需要付出的代價,竟會如此之大……
此時此刻,她倒寧願死去的人,是她自己。
而曾經,她想要尋找表舅最爲至關重要的一個目的,便是想要知曉當年那事的真相。
可此刻終於有機會詢問時,她卻沒了那份心思。
她想要第一時間見到表舅,自然是爲了這些年的分別。加之表舅尚有傷在身,她如何也要來看一眼。
可心中最真切的念想,唯有她自己清楚。
此時此刻,她最想去見的人,不是表舅,也不是司空堇宥,而是……已然死去的,司寇瑕。
“夕妤,好孩子,這些年,委屈你了。”鳳蕭寒的嗓音中也摻雜着幾分顫抖,卻伸出手臂輕輕拍打着黎夕妤的背脊。
之後,二人誰也不再開口說話,只是靜默相擁,體會着這難得的親情。
良久後,鳳蕭寒終是鬆開了黎夕妤,輕拍她的肩頭,道,“夕妤,舅舅知道你有心事。若是想做什麼,那便去吧。”
對於他此番話,黎夕妤倒是半點也不驚訝。
她自幼便與表舅親近,他能夠猜透她的心思,實屬正常。
“舅舅,您先歇一晚,待明日……我再來看您。”黎夕妤止住了淚水,卻出口道別。
“去吧。”鳳蕭寒點頭道,“記得替我向那姑娘道一聲謝。”
黎夕妤的目光立時暗了下去,卻緩緩轉身,向帳外走去。
彎月懸於空,仿若這人世間的悲離,無不透着淒涼。
而帳外,一男子長身而立,卻是辛子闌。
“辛子闌,你爲何還未離去?”黎夕妤有些意外,便問。
辛子闌看向她,笑答,“我不放心你,便在外守着。”
黎夕妤的心早已痛到麻木,緩步走至辛子闌身前,低聲問,“少爺此刻,可是正守着司寇瑕的屍身?”
辛子闌未曾隱瞞,點頭道,“司寇瑕的屍首已入棺槨,司空堇宥正守在靈前,等着古陽國來人。”
這是黎夕妤早已預料到的情形,故此並不驚訝。
“辛子闌,我要回去取一樣物事,你可要陪我?”她望向遠處的黑暗,嗓音仍舊沙啞。
辛子闌自然不會拒絕,二人便一同折返,回到黎夕妤的營帳。
她自牀下取出了一隻小匣子,將它打開後,其內的物事便暴露在二人眼前。
但見這隻匣子中,此刻正靜靜地躺着四樣物事。
一隻通體瑩翠的玉鐲,一隻雕刻着男子身形的木人,還有兩枚玉佩。
而那兩枚玉佩,其中一枚刻了個“宥”字,另一枚與之有些不同,卻刻着“瑕”字。
黎夕妤取出那雕刻着“瑕”字的玉佩,將其塞進袖中,便與辛子闌一同離開。
她在辛子闌的帶引下,一路去往大營最北方。
尚未走近,便遠遠瞧見了燭火通明的偌大營帳,那是臨時搭建而成,卻足以容納百人。
再望去,帳子正中立着一座棺槨,棺木呈深褐色,乃是由上好的楠木打造。
而在棺槨的正前方,一道筆直的身影出現在眼前,他褪去了青衫,身着粗麻白衣,孤身一人站在棺槨前。
黎夕妤擡腳向前走去,距離那人越來越近。
她的步伐不緊不慢,卻仍是發出了“沙沙沙”的低響。
她發覺前方男子的身形輕輕顫了顫,發覺他負在身後的雙手,食指與拇指正輕捻着。
她不免有些緊張,卻沒有半點退路,只能繼續向前走。
分明僅有數十步,可她卻彷彿走了整整一生那般漫長。
她最終到得他身側,不曾去看他的容顏,也不曾開口與他說話。
卻徑自屈膝,跪了下去。
靈柩前,正巧擺放着兩隻軟墊,她卻錯開了軟墊,直直跪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再隨後,她以雙手支撐着地面,緩緩俯身……
伊鬧鬧 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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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接下來的內容似乎有些虐心,大家做好心理準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