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說我沒有必要和你解釋這些麼?”
他眸中的神色極鄭重,好像真是對她言聽計從,一臉無辜,看得羅敷只想把他扔出車去。 她沒這個膽子,於是耷拉着嘴角小聲道:
“嗯,陛下說的是,是我多心了。”
又把頭轉向一旁,盯着晃動的紗簾,那眼圈又有些要紅的意思。
王放湊近看了看,繼而往身後的軟墊上一靠,“阿姊又要故技重施?難爲你還哭得出來,眼淚怎麼那麼多。”
羅敷的臉色一下子沉了下來,“我是說真的,你當我剛纔沒說過好了。”
王放嘆了口氣,道:“行啊,你坐過來些,我告訴你。”
“不聽了。”
王放笑了聲,“你當我好糊弄?”自己向那邊挪了幾分,“在別人面前裝得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跟我倒擺起性子來了。你覺得我很平易近人?還是壓根不把我放在眼裡?”
羅敷一個頭兩個大,她拜託他了,別老是這樣行不行!
“我怎麼敢不把陛下放在眼裡……”
王放打斷她的話,指了指她的心口,輕聲道:“我不僅要你把我放在眼裡。”
陽光在他的臉上鋪了一層淡淡的暖色,他脣角的弧度彎得漂亮,卻讓她有些莫名的害怕。
她沉默地低着頭,知道自己什麼都說不出來,什麼也不能說。
這樣近的距離,她不可避免地想起剛纔,他把她圈在圍牆前,語氣柔和的讓她傷心。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難過,似乎他專注地看着她的時候,她就會忘了許多事情,而後心裡複雜得像一團亂麻。
必須要講明白。
“陛下到底是怎麼想的?”羅敷聚起氣勢,直視他問道:“陛下不知道麼……”她重新組織了一下,平緩道:“我不是個洛陽人,我……”心跳得太快,她懷疑他都能聽見了,“陛下應該不會以爲我是那種隨便的人吧,我很感激陛下救了我幾次,也曉得難以回報,但也不是必須要拿我自己作報酬,何況陛下眼界甚高,沒有必要要求我把你放在……”
放在心裡。
她咬着牙說完,頰上很燙,估計紅透了。
身側傳來一道清朗含笑的嗓音,“阿姊覺得我不知道什麼呢?這樣想,未免太看不起我。”
他難道不知道她是個匈奴人?不知道她是個海陵蘇氏的小郡主?不知道她的心裡那點琢磨?
他不知道她哭得時候下意識地靠在了他的肩上?還是她自己沒有發現?
“我從來沒有看不起陛下,只是……陛下每次做的事,都讓我感覺很不安。 ”
王放斂住眼睫道:“阿姊,你說我沒有必要要求你,可是你忘了,我確然沒有必要委屈自己做違背自己心意的事。”
羅敷“嗯”了一下。
“你要是明白了,以後就不要只用一個字來搪塞我。”
“……知道了。”
她覺得回到了小時候被師父訓話的場景,說出一個字都艱難無比。
彷彿覺得他這樣的人,都是沒有情感可言的。
王放心中有些苦澀,還是忍不住牽起她藏在袖子裡的手,“我讓你這麼不安嗎?”
羅敷沒有動,他便一直牽着,手上的溫度傳來,心情自然變得好些。
至少沒有推開。
他用手撥開紗簾看了眼外面,轉移了話題:“方繼是我的先生,教了我五年,我極敬他,可惜九年前他就不在洛陽了。”
羅敷有了個臺階下,順着他淡淡的語氣接道:“那麼陛下對於卞公很熟悉了,難怪扮起人來得心應手,瞞過那麼多人。”
他笑了,“現在京城的官,有幾個是見過方繼的?都被清洗光了。要說是九年前,見過他的也不多,他性子極清高耿介,平日裡都不屑出門。”
果然是什麼樣的老師就有什麼樣的學生……
她嘴上接着話,手上卻越發不自然,不禁掙了一掙。他最終還是撤開手,拿着小桌上的茶抿了一口,好似無所察覺地道:
“你問我爲何要扮成州牧,其實我做事一向不怎麼考慮其他人,發現了也就罷了,何況這件事大部分的人現在應該都心知肚明。”
“你的意思是我發現的太遲了?”她面無表情地說。
王放見她肯搭腔,故意說的又深了幾分,“越藩那邊扣着人不放,帝京這邊在事情沒有浮出水面時必須有人來頂替。”
今上親自粉墨登場,真是好不愉快。
羅敷聽得有些雲裡霧裡,“……只知道陛下和州牧的關係甚好,其他的就不瞭解了。我一個大夫,不摻合這些朝政。”
王放不動聲色地道:“這倒由不得你了。你現在是我這邊的人,是我親自提到太醫院的,當然要向着我。”
羅敷寒毛直豎,“太醫院院規第二條,醫官不許干政、不許結黨、不許收賄、不許做與本職無關的事。”
“太醫院院規第一條,醫士受命於吏目,吏目受命於御醫,御醫受命於院判,院判聽命於院使,院使只遵上命。你覺得章院使年近八十一大把年紀,好意思去麻煩他?不如直接對我負責了。”
“……”
羅敷咳了一聲,用公事公辦的語調道:“我記得第一次見州牧是在鄒遠,養病坊外面,我見那知州大人面色慘白氣色很差,就覺得不對勁。後來那個金吾衛將我帶到府館,是不是要殺人滅口?”
她手中攥着花枝,一下下地摩挲着柔軟的花瓣,低低道:“還見死不救來着。”
王放見她話裡尚有埋怨,心中一暖,笑意自眼角慢慢地散開。
“這不是沒讓你淹過去麼。”他看着她還留着些粉色的耳朵,忽然覺得不能再滿意了,“州牧若是見死不救,就難免折了品格,我可不願先生名譽損在我手上。”
羅敷心道滿口胡言,他這種人還在乎名譽嗎,他們倆師生情篤,居然扯到了名譽上……再說他就是放任她沉下去,難不成還會有外人會知道此事?她當時喝了一肚子的水,只恨自己但能罵出來一句,不能趁機多給他添點難聽的評語,讓他沽名釣譽去。
她眼神一動,王放便笑道:“阿姊千萬莫要誤會我不是個沽名釣譽、冠冕堂皇的小人,這世上頂虛假的事我都要去做一做,頂壞的事也不能少了我的份,不然便成了個昏君,那樣的話真叫對不起列祖列宗、先生教誨了。”
羅敷扯了嘴角,“陛下真是有自知之明,當真英明得緊,不負陛下之字。”
“所以,王叔軟禁了州牧,我便要變出一個人來,以示州牧已經對京中無用了,他威脅他的,我繼續我的。”
羅敷不知說什麼好,她原來以爲他私底下是個重情義的人,這樣的……也叫“極敬”他先生?她小時候在宮裡唸書,皇子公主稍有不慎就會被長輩教訓不敬師長,個個養成了不敢在先生面前大聲說話的性子,雖說他御了極成了今上,心必要硬,但這等手段做完了竟能認爲自己給受害人面上增光,還能以此談笑風生,境界真是高得嚇人。
說不定是他們不在同一個世界的緣故。
“好吧,那汪知州是犯了什麼事,被你給弄得酒後架進棚子眼睜睜看着自己染病?和越王殿下有關?”
王放此前已和方瓊解釋上一遍,他平日不喜重複,這時也知道應變,她問什麼他必定好言好氣地答。
“越王要反,總得尋個由頭。押着個所謂的少師,一來是爲了等個機會把事情放到明面上來,二來是爲了逼問朝中在南安行省的暗樁。我讓河鼓衛去帶州牧親眷出省,他自己不願意回來,我也不能強人所難,索性隨了他兩人的意思。”
羅敷嘀咕了兩下,聽他繼續笑吟吟道:“糜幸汪知州是越王的人,知道州牧不站在越藩一邊,回京的途中丟了記錄貪官污吏的名冊,定是興師找他問罪來了。爲什麼找他,自然是因爲冊子上有他的名字,於是汪大人便將另一份名冊藏在了下屬葉縣令那兒,擺了桌好酒宴請州牧,估計是想做筆交易。”
“他可以把東西交出來,但前提是州牧不把他的底交上去?”
“所以就讓他喝了些酒,走一遭棚子,表表忠心。”王放無辜地道,“飲酒是他自己主動的,他對自己的評價也甚好,我只是想看看他的命夠不夠硬。”
人在知道有生命危險的情況下還被迫踏進鬼門關,不怪乎知州的臉色爲什麼那麼差了。羅敷記起京中給糜幸的說法是“殉公”,而給葉恭執的罪名是貪腐,差別不是一般大。
“當時汪知州在鄒遠,葉縣令是不是覺得大勢已去就乖乖把名冊給你了?”
王放道:“他交不交於他自己都無所謂,反正結果都是一樣的,但對我來說很有用。葉恭執實際上不太清楚來龍去脈,他以爲州牧是和越藩一夥的。我拿了個假的冊子給他,他看上面並沒有糜幸,這時才覺得糜幸是因爲私自劃去了姓名才被州牧給弄成了這樣,有個前車之鑑,怎麼說也要學乖一點。”
“然後他就把完整的冊子給你了?”羅敷居然感到有些可惜。
王放頷首不言。
她又驚訝又感慨地沉吟了半天,“陛下這麼神通廣大,自己就拿不到完整的東西麼?”
王放側過臉斜睨了她一眼,“你真覺得我神通廣大?”
“難道不是麼?”
王放支頤在案上盯着她,“我現在只遺憾自己不夠再神通廣大。”
那眼神看得她渾身發毛。
羅敷移開目光,“好了好了……我曉得你不耐煩重複一遍。那再問你最後一個——”她剛要說話,嗓子一緊,冷汗涔涔地止住了。
“我扮州牧是爲了牽出越藩人馬,見死不救之類的,約莫還是要看心情罷。”他又啜了一小口茶潤潤嗓子。
羅敷的腹誹都要溢出喉嚨了,簡直就是個禍害。
他好看的眉梢輕輕一揚,“阿姊,我沒有告訴過你麼,看見你心情自然就變好了。”
羅敷瞬間愣在那兒,心像是被一提。
他又低笑着說了一句,“看見你落難什麼的,心情最好了。”
眼看身旁的人就要炸毛,他的手指及時撫上她耳畔柔順的髮絲,認真道:
“因爲只有我可以救你。”
羅敷張了張嘴,背過了身去。半晌,王放伸了手去觸她的臉,指尖沾了些溼潤。
“不喜歡聽?”
她最終還是沒能惡狠狠地頂回去,一個勁兒地點頭,像是真的很討厭他這樣。
那枝梅花還在手上,幽幽淡淡的清香盈滿整個車廂,躥到她鼻尖,她怎麼也逃離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