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敷頭也不回地跑出了這烏煙瘴氣的屋子。
她身後站着有些茫然的王放,只一剎那,茫然就變成了無奈,落到地上迭聲叫喚的元瑞身上,所有尖銳的冷意箭一般地插了過去。
她現在一萬個不願意看到他,他便不去惹她心煩了,可是這個剛剛做出決定讓他更心煩,連心神都像被她帶走了一小塊。
取了藥方的婢女發現他站在窗邊,見他衣着氣度不凡便要詢問,他費了些功夫讓她閉嘴,回過頭來那屋裡的景象讓他心裡一懸,未經思考就推門而入。
幸而沒讓這混賬碰到她,不然他算是百口莫辯了。
王放走到嚷着疼罵孃的元瑞邊上,元乘送的一柄渝州摺扇被他砸得扇骨散了一地,可見扔的頗急,將人砸的半天爬不起來。
元瑞好不容易撐起一條胳膊,哎喲叫道:“還不快來扶小爺一把!哪裡來的——啊!”
墨色緞靴驀然出現在眼前,靴尖略點,下一瞬他被踢得翻了個身,一根脫了絹面的銳利扇骨猛地斜□□了大腿裡。伴隨着“撲哧”一聲,鮮血汩汩地涌了出來,他疼的滿頭大汗,目眥欲裂:
“救、救、救我!來人!有——”
他的呼喊卡在了嗓子眼裡。
元瑞看見面前的人緩緩俯下身,那一張從未見過的臉上,神態高潔端雅,像是一抔山巔的雪,而那雙冷酷到極點的眸子卻讓他在劇痛中打了個寒噤。
王放看着掉落在桌腳的筆,想到剛纔他拿着這個差點做了什麼,一股恨意直衝上心頭,抑着翻騰的情緒淡淡道:
“你去和元乘說,讓他小心自己的烏紗帽,只要我在一天,就不會放過你們。”
“還有,”他拿起那支筆,眉頭一鎖,再也忍不住怒氣,一腳踩在元瑞的手腕上,筆桿依次狠狠敲過手指。待非人的慘叫將要脫口,又卸了他下巴,叫他一個字也發不出來。
“御醫診治與此事無關,若是元乘問起來,如實說。”
這是刑部審訊俘虜時的手段,犯人說不出話,只能畫押供認,他想做得更狠些,可終究留了心,冷冷道:
“想叫元乘替你討回公道?可惜他現在還沒這個膽子!”
他從面上揭去一層皮,腳下加了幾成力,看着元瑞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個死物,“你看清楚是誰,莫要連上天金府報官都不會。”
元瑞喉嚨像被人掐住,冒出拉風箱似的急喘,拖着副殘破身軀半死不活,乍見他摘了面具,因大腿和手指的疼痛瞪大的眼睛變得更大了。
只見那人直起身,話音裡帶着疾風驟雨一般的厲色:“你算什麼東西,她也是你動得的?”
巨大的恐慌襲來,元瑞沒來得及叫一聲,雙目一陣針刺般的麻,接着兩眼一黑,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
褪去州牧面具的王放從後門越牆出府,幾名河鼓衛面面相覷地守在小巷裡,都道:“季統領在正門那兒,秦夫人可能碰上他,陛下這是作甚?”
面具被大力撕下就不好再戴上,王放將手中東西一扔,跨上匹馬,朝巷頭飛馳而去。
後頭一個侍衛唉聲嘆氣道:“不是說好扮成卞公的模樣麼,陛下這樣又是在幹什麼……就不怕人家瞧見。”
另一個捂上他喋喋不休的嘴,自己興高采烈地道:“統領要是將人攔住,這扣俸祿挨棍子的罰也不用領了……”
“啊?你怎麼知道的?”
“哦,剛剛進園子把那婢女給拖進間房,正好看到秦夫人哭着跑出來了,還是我給她指去前門的路,她記路的功夫不大好。”
“我問你的是爲什麼不用領罰。”
“你沒聽昨天統領說的嘛……算了不跟你說了,你且看着吧。”
年紀最長的侍衛吐掉瓜子殼,“蠢貨!誰叫你給秦夫人指路的!”
從巷尾到巷頭有沒多長,王放的目光掠過一溜黛瓦白牆,在看見兩頂大門口掛着的燈籠時及時找到了人。
卞巨不知何時善好了後,滿臉堆笑地堵着她不讓走,她氣得靠在牆上哭得一抽一噎,連蹭了一背的灰都不顧了。
河鼓衛統領看到不尊重原計劃的主子騎馬趕來,鬆了口氣,對羅敷告聲得罪,牽了馬用最快的速度消失了。
王放在帳丈外站住腳,心裡也是一團亂,掏出一張帕子,猶豫了幾次還是走了過去。
羅敷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麼回事,從小到大積蓄的眼淚都在這幾天噴薄而出,連十幾年前離開明都去玉霄山都哭得沒這麼厲害。她從藥箱裡翻出棉布擤鼻子扔到腳下,手套也脫去,不一會兒她方圓幾尺都是給病人包紮傷口的碎布了。這景象她自己看着都悽慘,餘光掃到走過來的人,就莫名其妙地更加悽慘。
王放將帕子遞給她,她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最後停止了抽泣,把帕子往眼睛上按,擋住了視線,就是不願意看他。
王放嘆了口氣,手指拉住帕子的一角,在她的睫毛上輕柔地按了一下,小心地替她擦拭弄溼的臉,輕聲道:
“是我不好,不該讓你去的,對不住。”
他抽了手,低頭看着她紅紅的眼眶,突然覺得她就是要他解釋,他也解釋不出什麼來。今日他扮成方繼拜訪元府,只爲表明朝廷對元乘日漸重視的態度,那元三公子的大名卞巨之前已經查探過,他心裡有數,身邊有個現成的知曉一切的大夫,也就順手帶去了。
他那時坐在客棧的椅子上,心念一動,只是想和她多待會兒,並未思考別的,等到這個時候後悔,也沒有用了。
羅敷任他擦着眼淚,硬着嗓子道:“陛下要我去看病我去了,陛下要我別添亂子我也忍着沒添,現在陛下又有什麼要求,一併說出來好了!”
風吹過小巷,四周靜悄悄地無人,她抽泣的聲音就越發明顯,王放聽着聽着,不免舉棋不定起來,擱在頰邊的手先一步落到了背後環住了她,低聲道:
“原先打算和元乘說幾句就過來的,見你無事就在門外多站了幾刻,處理掉旁人就耽誤了。我沒想別的,也沒有別的要求。”
羅敷在他身前一顫,他不顧她的撲打,將她牢牢按在自己懷裡,覺得只有這樣才能放心,“阿姊是不是認爲我是故意的?”
羅敷委屈的要命,什麼都不管了,扒着他領口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你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故意讓我過去的!你曉得他不安好心還讓我替他看診,讓他高興了和他老子吹耳旁風是麼!”
王放把她抵在牆角,牆內伸出的一支含苞的早梅壓在她的發上,他折下放在袖子裡,繼續在她耳畔道:
“我爲什麼要讓他們高興,你說說?我樂意你讓他輕薄?沒看住是我不對,可阿姊這麼說,難道就對了不成。”
“你就是樂意!就是高興!”
話一出口,羅敷靈臺立時清明瞭不少,反應過來自己爲何會這樣後簡直羞憤欲死——不是因爲在元府被登徒調戲了幾句,而就是因爲他。她潛意識裡就是相信他,相信他做的所有事都不會傷害她,相信他會將她一路平安帶到洛陽,就像在山上把她護起來、在潭子裡將她拉出水面一樣。
簡而言之,就是被保護慣了,一旦疏離了些,她就不受控制地感到不安。可他跟她是什麼關係?她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羅敷被自己這個想法嚇了一大跳,嗚嗚咽咽地用眼淚轉移注意力,把他的衣服弄得不成樣子,一回想方纔在房裡的景象,那筆都碰到她的衣服了,頓時噁心的不行。她也是被嚴格教養長大的,何時受過言語欺侮,自己還忍氣吞聲裝作沒事,像什麼話!
王放拿出哄初靄的勁輕拍她的背,所幸他這幾天也見識過她這副形容,做起來也算得心應手,可是這一次她決然不給他面子,認定了他這個罪魁禍首。他無法反駁,思索了片刻,找到她有些腫的眼睛吻了上去。
他的脣溫溫涼涼的,敷在眼簾上說不出的舒服,可羅敷全身都僵住了,一個勁地往外掙,他加了幾分力固定住她的肩,嘴脣移到了額頭上,輕輕地觸着。她的眉,她的眼,很早以前就時不時閃現在腦海裡的東西,此刻終於印在了他的心底。
大概是第一面時就留意了。她在人前一直是個淡然的幾乎有些冷漠的女郎,他喜歡她在他面前哭的樣子,笑的樣子,窘迫的樣子,生氣的樣子,好像戳破了一層賴以保護她的薄紙,把她的喜怒哀樂全部都展現給他看。他只想讓她把那些最真實的情感給自己看,多自私,又多滿足。他不在乎她的埋怨,她伏在他胸口,那驚愕又帶着水光的褐色眸子裡只印出他的臉,他晃動的心神倏然生了欣喜,不由自主地俯下頭,想碰一碰她柔軟的脣。
羅敷掙扎得累了,精疲力竭地靠在牆上,忽地在狹小的空間裡偏過腦袋,正貼住他的肩。眼角的水澤被他細心的抹去,溫熱的手指撫過眉梢,心中似乎有什麼暗暗地滋長起來,被過於難堪的情緒壓了過去。
她極小聲地說了一句:“你放開吧。”
王放沒有動,抱着她道:“我就是樂意這樣,阿姊還想說什麼?”
羅敷眨了眨眼,她是真的說不出話了。
良久,她從他的肩上離開,淚痕未乾,轉過臉道:“陛下沒有必要對我解釋這些。”說着擡步就要走。
王放明白她發泄了一通就好多了,跟在後面笑道:“阿姊平日不是以清高從容自詡麼,怎麼這些天這麼愛哭,原來都沒發現。”
羅敷哽了一下,加快了步子,想把後面的人給甩掉。豈止是他沒發現,她也是到今天才知道自己這麼能哭,要是曉得打死也不和他湊在一塊了。
王放不緊不慢地拉住她的衣袖,“阿姊認路麼,這是要去哪?”
羅敷立刻在岔路口站住了,調了個方向朝左邊的小路走去。他現在講出任何打擊她的話她都能接受了,不差這一句。
只聽後頭又嘆了口氣,“還是跟在我身後吧。說你一句你就聽,怎麼這樣好騙。”
“你別說了!”羅敷一下子回頭喊道,耳朵都紅了,恨不得撲上去將他好看的嘴給縫起來。
王放看着她笑得無比歡快,在她前面舉手指了指遠處的牛車,“那不是你來的時候坐的車?你好不容易走對一次,都不相信自己,怪我有什麼用。”
羅敷懷疑他是不是上天專門派來整她的,一個時辰正常點都不行麼!
她抹去臉上最後一點溼潤,悶聲不吭地尾隨他往前走,驀地想起了他那羣不懷好意的侍衛,向後看了一眼,結果就正好看到拐角處立着幾個面色極其肅然的人,朝她點點頭,一副“我們都懂秦夫人繼續”的表情。
羅敷已經很想就地昏過去了。
走近了牛車,她板着臉道:“陛下先上去。”
王放從善如流,上車後還遞給她一隻手,一個天青色的小瓶在白皙的手掌裡熠熠生輝,正是救了她一命、又用來引刺客上鉤的裝玫瑰醬的瓶子,沒想到質量出奇的好,只有一些磨損。
“秦夫人的東西一直存在我這裡。”他說了一句,就退進了車內。
羅敷成功地打消了等卞巨弄來另一輛車的念頭,默唸三遍自己只是捨不得質量這麼好的瓶子,姿勢不雅地爬了進去。
背後灼灼的視線要把她燒出一個洞來,她咬着脣放下竹簾,坐得離他三尺遠。
一支花苞伸到她眼前,顏色如玉,瑩瑩可愛,襯得黛藍色的袖口深寂如夜空。他的衣上亦繡了幾朵玉臺照水,兩相呼應,顯得這花好像是從上面生出來的。
“送你。以後不要再……不要在別人面前哭了。你師父既把你當郡主養,便要拿出點該有的骨氣來。”
羅敷愣愣地接過來,盯着他含笑的眼,指頭摩挲着綢緞似的花骨朵,失了言語。
王放垂眼凝視着她,那手指和花瓣同色,烏髮似墨,青衣若雨後天幕,乾乾淨淨的,不染一絲塵埃。
他突然就想把她永遠關在這輛車裡。
羅敷手腕一抖,叫道:“不對,你還沒跟我說州牧是怎麼一回事!”
……到底還是記起來找他質問了。他頭痛起來,無奈道:“不是說我沒必要跟你解釋這些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