側門處守着頭髮花白的陸都知,揣着蜜水掛着串風鈴,佝僂着腰恭恭敬敬地接過小公主。他動作熟練輕柔,所帶物品齊全,彷彿做過好幾次守門接孩子的差事。
王放道:“阿公將她帶到沉香殿裡去,她半途醒了也不要緊,拿手一矇眼就行了。”說罷調轉馬頭,不顧劉太宰焦急的目光消失在了濃稠的黑暗裡。
劉太宰喃喃道:“陛下一定要在寅正前趕回來啊……”手上拉出系在腰上的風鈴一搖,正欲睜眼的小公主就留在了夢鄉里。
馬打了個響鼻,街坊屋中寥寥的幾點燈火,越發顯得夜色沉暗。
平地風來,蠶食桑葉似的動靜在他身後如冰雪般慢慢化開,可想象兩路人馬從左右翼抄過來的情境。
王放拂袖,袖中鳴鏑呼嘯着朝前射出去,箭頭爆出一朵刺眼的白花。
而後他回身,明晃晃的劍光剎那間就到了眉心。這一劍極快,劍光後的蒙面刺客氣勢洶洶地要置面前的人於死地,然而他的手就停在了半空中。
一根銀絲繞過了那柄窄劍的刃,神不知鬼不覺地被勁風推到了他喉結下方,對方只要一用力,他的腦袋頃刻間就會飛出幾尺遠。
刺客存了死志,手臂驟然發力,背後的同伴一齊撲了上來,其中一人看到那根銀絲,手上不由頓了一霎。王放足下一躍,銀絲如蜻蜓點水觸到先一人的脖頸,又流暢自然地甩了幾個弧度,彈指間解決了關鍵時刻猶豫的生手。
黑道上的兵器竟是出乎意料地好用,那要和他同歸於盡的刺客捂着脖子癱倒,指縫裡噴出大量的鮮血,哼也沒哼一聲地不動了。傷口極小,但動脈找的精準,毫不費力地就讓人上了西天。
一大片火光驀然亮了起來,手持火把的五城兵馬司將坊子圍了個水泄不通,河鼓衛也押着幾人浩浩蕩蕩地從人羣中現身,緇衣上濺了些許血漬。
王放朝指揮使點點頭,暫存的四名刺客一時互望幾下放棄了目標,鷂子似的翻上了牆頭,飛速地消失在綿綿屋宇上。
指揮使跪稟道:“陛下無恙?臣等來遲死罪!都尉府已在城南布好陣勢。”
王放一手安撫着受驚的馬,冷冷道:“不必了。怎麼審雨堂忽然招了這許多新人,盯梢都不會,非要朕再回來給他們一次機會。做個樣子給他們瞧瞧如何盯人。”
指揮使愣了愣,自己下午得陛下默許命人設了追捕網,按陛下平日的性子必定不會放過一人,難道今日另有緣故?
他試探着上前輕聲問道:“陛下……這六名刺客是第二批從南面入京的?”
王放掐着時間回宮,跨上馬揚長而去。
沒有得到隻言片語暗示的指揮使一頭霧水,悶悶地傳令讓人跟蹤逃走的刺客。
馬蹄重了不少,他摘下面具,一路奔回沉香殿。守宮門的認熟了這張臉,急忙問安放行。
王放一字不發地進殿,親自洗漱後換了朝服,所用不過二刻鐘。暖閣裡孩子咳嗽了幾聲,他湊到榻邊看了看,掖好被角便出門候着卯鐘敲響。
司禮監官樊七隨侍一旁,壓低了嗓子道:“世子方纔進宮了,說等陛下下朝。”
王放邊走邊道:“讓宣澤留字罷,今日事多,至早到巳時。”
樊七應是,後頭小黃門正是殷勤的時候,一溜煙跑去了。
他的預測有如神助,果真等到巳時一刻才散。他在朝上向來少言寡語,到最後大致得了個剛愎自用的名聲。末了那些滔滔不絕的臣工們好容易覺得渴,嘴皮子講不利索了,他則特意把存了兩時辰的話全都倒出來,看兩三個老臣對着柱子要撞不撞,覺得很快意。
京官們大都話多,也不是什麼壞事,他能忍則忍,反正能說的人約莫都不能做實事,能做事的人都不會擾了他的清靜。
王放回到沉香殿,將睡眼惺忪的小公主扔到自己宮裡的書房。流玉宮的宮人見了他,一股腦地跪下請罰。
掌事宮女希音自責道:“是奴婢督促不周,以後一定讓公主按時起牀做功課。這陣子公主嗜睡,有時會睡到巳時,奴婢們看着就鬆懈了,也不敢叫醒公主。”
他說道:“讓她今天開始抄楞嚴經。”
希音一怔,隨即明白過來,今上是要小公主磨練磨練心性,專門撿着冗長又無法弄懂的東西讓她抄寫。
王放又道:“中飯……”
初靄一下子清醒了,抱着他的腿嗷嗷叫喚:“爹爹不要!”
希音和一衆人等嚇得慌神,只聽今上接道:
“還有晚膳,都用點清淡的。”
初靄嗚嗚咽咽地哭回書桌去,搬了小凳子,一面擺紙筆一面說:“嬤嬤端水替我洗臉……皇兄要我馬上抄呢!”
王放道:“那便開始。”後腳已出了流玉宮。
希音嘆了聲,拿了棉布巾沾了水給她先抹了抹小臉。孩子的睫毛又細又軟,擦在掌心裡,她不由就柔聲道:
“小公主,爹爹不可以隨便叫的,殿下幼時分不清爹爹和哥哥,可是現在殿下長大了呀。”
五年前先帝去世,公主在那之後兩個月纔出生,一直是今上在養着,是以她學了爹爹這個詞就不停地對着今上用。開始今上還不怎麼管,直到禁中漏了些風言風語,他才明令公主改稱。
“可是昨天晚上皇兄還說我沒長大呢。”
希音握着她白嫩的手指頭無言以對。
方瓊至書房明水苑已兩個時辰半,等的不耐煩,翻出賬本一頁頁地審。
王放屏退侍從,坐到書案後倒了白水,閉目養神了一會兒,道:
“你今日不回府?”
方瓊放下賬目,臉色有些不好看:“你上朝前,放走了幾個審雨堂的刺客?”
王放道:“殺了兩個。”
方瓊撐住額角:“十九郎,你這也太明顯了。”
王放道:“什麼明顯?”
方瓊最看不慣他懶得說話的陋習,諷刺道:“你恩師蒙你這麼做,可是又危險了一層。”
他當街在這麼多人的圍堵下放走了刺探的人,只派了河鼓衛追去監視,就是告訴僱主他顧忌着人質。指揮使旁敲側擊地問是不是南面來的刺客,連下屬都直覺不對,他倒好,避重就輕,嘴硬的不行。
王放道:“原來你清楚是南安那邊的僱主。”
方瓊倒抽一口涼氣,他不過年初離京兩月,這人臉皮着實又長進了。
王放一雙眼生的青出於藍,當年惠妃便是憑它專寵於御前,看人的時候會讓人覺得心一抖,猛然掉進了深淵裡,卻萬分不願脫身。然此時他拿着這雙眼送出絲毫不匹配的驚訝目光,方瓊恨不得自己瞎了。
他只好敗下陣來,道:“你把那玻璃蠶絲拿出來給我看眼。”
他曉得王放不能忍受寢宮裡任何除了他妹妹弄出來的污跡,這廂又是沾血的不詳利器,不便見光,交給別人不放心,他很有可能就帶在身上,換朝服的時候沒有取下來。
果然,王放起身到屏風後換了常服,出來時理着領口,右手多了個用特製綢緞包着的東西。
方瓊接過打開,對着光細細凝視了一番,心裡頗有定數。
“上面淬了毒。”
王放悠悠然喝水,“沒淬毒我拿來做甚麼?”
方瓊道:“我去察了那兩個刺客的死狀,你若是見了肯定睡不好覺,均是四肢歪斜,面容扭曲,極其的不對稱。”
“辛苦宣澤了。”
方瓊往常話不多,但到了表兄面前走投無路,硬生生被逼得反其道而行之。
王放道:“這種兵器並不多見,然而在審雨堂這種一流殺手組織內非常通行,用過才知確實有通行的道理,既省力又做的乾淨。”
方瓊心道他定是隻關注乾淨二字了。
“按常理,從前頸割人頭需要掌握好力道和速度,太深了阻礙就大,不方便及時撤回來,太淺了不能破開喉管,全取決於手上。我拋出銀絲的時候,卻感到它接觸到人的皮膚就往裡嵌,如同磁石一般。今早是我第二次試這玻璃蠶絲,前一次倒沒有察覺,王敬的屍體亦僅僅缺了腦袋,其他如常。”
方瓊想起了他第一次碰是在何時。當時年輕十歲的卞公提着麪攤裡發的籃子,帶着兩碗素面去尋他在城南的別苑,順路欲查查隱藏在惠民藥局裡的暗線。
州牧抄小道經過曲折的巷子,丟了一雙筷子一囊水。筷子被他當做兇器殺人了,水被他當做禮物送人了,當然,他還有違聖人之德地向被救的人索要了水囊的錢。錢袋在那天交給方公子,作爲出售莫辭居花罩的低價報酬。
“說來,你那張面具做的還挺像,我記得先生離京時的樣貌……跟你做的差不多。怎麼,你和明洲說你記不清了?要不管先生了?”
王放的眉眼倏地冷了下來。
方瓊脣角一挑,道:“明洲想到你可能是以自己作靶子引一幫刺客上鉤,在你回宮之後就趕到現場了,正好遇上我。方將軍把未婚妻一個人丟在城郊,只留了封短信……說你什麼好呢。對了,你晚上拉着他談到亥時多?”
“你消息甚靈通。”
方瓊眼看要冷場,收起玩笑之心,道:“和我從頭說說這事罷。我消息靈通,畢竟只是商道上的靈通,比不得你們官場上人心浮沉瞬息萬變。”
王放眼眸澹靜,鴉羽般的眉蹙了蹙,淡淡道:
“人心怎麼會瞬息萬變?所有念想不都是當初就萌生了,單是有些話藏着沒機會說出來而已。靡不有初,鮮克有終,說的像是本心之變,我只認作本心之現。”
王放望着他道:“你知道霍亂過後挖出來的官員有多少?三百一十二個,我讓卞巨去逐個處理。 太祖父、祖父、父親三朝都太過仁慈,可我不是他們。這其中涉貪官員大都做的不明顯,但如果不是儘早查出來,勢力就無法遏制,到時候不是砍幾個腦袋就能結束的。”
方瓊不假思索道:“所以你現在就要開始和卞巨明面對抗了。”
王放道:“不知道先帝是怎麼想的,我做東朝時看不慣他,現在還是看不慣,先帝竟容了他二十多年,當真好雅量。”
方瓊道:“你是在說他命硬,一大把年紀了還耗着不安分麼?”
王放搖頭道:“我們家個個身體康健,只有被自己剋死的份。”
“這話你也能說得出來……”
方瓊深吸一口氣,道:“好罷,你清高,看不慣的人多;他命硬,得罪的人也多。”
“事情還是從州牧考滿回京開始。”王放轉着瓷杯,“州牧在其地九年,從南安帶出了一沓名冊,上面有越藩拉攏的黨羽,卻缺失季陽府一干人等。”
“你得知此事,便令河鼓衛秘密潛入南安,護先生周全。”
王放沉默半晌,方道:“我早知曉先生不願離開,諭令出去,只是讓自己不那麼慚愧。先生顧念太夫人,是個孝子,除此之外,他不想再見我了。”
方瓊知道這話也只能對他說了,就寬慰他道:“你想多了,你那時纔多大,表叔御極三十二年,深知其中利害,不得已而爲之的事。”
心中卻想,從七歲到元服,那五年之內,令少師對東朝影響有多大,只怕王放自身才明白。先帝爲東朝請了一位好老師,可惜沒堅持到最後,鎮國大將軍謀反一案對他打擊太大了,衛喻做了那麼多年吏部尚書,還不是說伏罪就伏罪。
“河鼓衛遲了一步,州牧想辦法把東西送到了卞巨手上,掉頭回程;而同時卞巨高估了那冊子,以爲名單是全的,派人加急請回了州牧,將他軟禁在越王府中,此事做的極爲隱秘。”
“缺失了季陽府一干人等,你就想出個偷樑換柱的計策?”
王放肯首道:“那冊子上原本記了糜幸,我臨時臨摹了一份,用墨濃淡都是一致的,只是特意把汪知州漏過去。”
方瓊心思疾轉,立時撫掌笑道:“然後你扮成卞公下到鄒遠,騙了縣令葉恭執。”
“糜幸是越藩在京周圍較大勢力,暗衛上報,那名冊他居然也有一份,還是親自着筆。”
“越藩這是糊塗了麼,雖然遠隔千里需要掌控大局,可把這東西給別人,虧他想得出來。 真真是太阿倒持。”方瓊嘆道。
王放道:“有他的道理。糜幸品級不高,但知州的實權很大,他又在撫州多年,人脈很廣。據我所知,糜幸十二年前結識的越藩,也算是個推心置腹的下屬。”
“因爲推心置腹,因此糜幸知道了名冊半路被截。此時方繼不去都察院交接,卻去了他的轄地撫州,他會覺得僅僅是爲了探查時疫民生?”
方瓊輕叩桌面道:“當然不會。糜幸此人膽小怕事,十有八九是認爲名冊是被越王截的,他的老上峰不敢動三品大員,只敢打冊子的主意。右副都御使大人來此,是要拿他這個線頭開刀,興師問罪來了。”
“還有一點,他想和我商量商量,陣前倒戈,如此才並未在我來之前徹底毀掉證據。”
“聽說汪知州給你擺了一桌子佳餚,還請了幾個如花似玉的女郎?”
王放道:“菜是挺好的,人就不說了。”
方瓊無語,道:“行,是相貌平平的女郎,弄得你沒興致。”
對方慢條斯理地頷首:“嗯,沒興致。所以讓他一個人罰了兩斤醉中仙,之後讓金吾衛把他在門外晾乾,丟到養病坊了。”
方瓊一時間感慨萬千。
醉中仙不是什麼好酒,售價便宜,卻最易喝醉。酒後吹風,再去病氣雜蕪之地,明擺着要他染上霍亂,眼睜睜看着身體陷入疫病。
“他既準備了好菜,酒倒吝嗇。”
王放好心地替知州辯解:“你誤會了,酒是我自帶的,你們商鋪裡有折扣,那掌櫃後來還送了我一罐子浮紫,這個你曉得。”
方瓊扶額道:“你下次至少給個收茶價錢,我們要虧本的。”
“我和你府中陳醫師原話說過了,她沒轉達?”
“算了,你繼續說。”
“糜幸沒有見過真正的方繼,所以他白請了一頓飯。”
方瓊插道:“你那面具真的挺像的。”
王放刺了他一眼,道:“糜幸事先察覺不好,把冊子慌忙交給了鄒遠葉縣令。糜幸對葉恭執有知遇之恩,但平日交往也不密切,糜幸知道方繼不是越藩的人,他卻完全顛倒。”
“葉恭執認爲方繼在南安九年,早被越王收買了,因而州牧送他價值極高的見面禮。”
王放點頭,“我給葉恭執的冊子上沒有寫糜幸,然而他清楚糜幸的大名應在其上。”
方瓊接道:“那時糜幸已經快不行了。”
“不錯。州牧順着知州追查到縣令,葉恭執見到了沒有糜幸名字的假冊子,聯繫知州眼下半死不活的情況,自然想是糜幸自己把名字私自劃掉了,被州牧發現。州牧需要交差,此次必定拿糜幸上去頂,謂之棄卒保車。”
“名冊在縣令那裡,縣令想必夜夜難以入眠。”
“葉恭執甚識時務。”
方瓊問道:“他怕禍事把冊子給你,你就不善後了?”
王放道:“我不是讓你路過潁州?”
方瓊隔着薄薄的綢子摩挲着那根銀絲,白色的鋼線上只殘留着幾小滴殷紅的血珠,可推知當時使用它的人手法輕快至極。而他把匕首插入縣令胸口的時候,手法比這亦慢不了多少。
兩人都未開口說話。接近正午的陽光灑滿了整個書房,牆上的字畫舒展着纖纖蘭草,一室君子風度裡,坐的卻是冷心冷肺的人。
良久,王放先道:“隔了三個時辰多,這血附着在銀絲上還未乾,顏色也未變深,加上按你說的刺客死狀會讓我睡不着,那便交與袁行去看。”
方瓊道:“河鼓衛與太醫院有聯繫了?”
“人手不夠。該他們負責的,但總找不到合適的人輔助。”
“你覺得這兵器淬的是南海的毒?袁行身爲左院判,處處針對司嚴,暗地裡應琢磨了許多南疆藥物。”
王放淡淡道:“人盡其用,用不了就換掉。”
太醫院水深,是爲數不多的能接觸內外兩朝、禁中官邸的機構,他早想着清理一遍,尋個由頭將自作主張的袁行調走,恢復因司嚴犯事而破壞的平衡。
“我那王叔居心叵測,劫人動靜小,京城若爆出朝廷命官半途被迫返程的消息,他等不及各地響應,就要學張楚來拆我這阿房宮了!”
他冷笑一聲,“假州牧平安抵京,王叔就與我心照不宣。他開始收在京城的網,僱了審雨堂的殺手自剪羽翼,目的是不讓接收到的消息傳到任何人耳中。看樣子他錢到用時方恨少,除去王敬,洛陽所存一共二十九個內線,殺手解決了三分之一,河鼓衛又幫他清了相同數目,剩下能逃的都逃回去給他上香上供了,你算算他賺了多少。”
方瓊飲盡溫水,無奈道:“自是少花二十個人的銀子。在審雨堂光買一箇中等殺手就價格不菲,我聽聞圍上你的那一羣都是生手,看來你王叔積蓄見底了。你不必這般錙銖必較,自己不缺銀子,倒看不得別人缺銀子?”
“來的新進刺客沒經驗,這批人馬的領頭人目的十分簡單,看到我去而復返,才忍不住動了手。”
“他們抱着試試看的態度要六對一,拿着你的首級邀功晉升?真是美好的畫面,請容我設想一下。”方瓊言出必果,闔眼微笑。
王放也笑得開懷:“你可以分開來算,例如每一個部分值多少兩黃金,最後加起來還須翻一倍,因爲他們不是每個人捧着單個的眼睛鼻子去邀功的。”
“遺憾的是他們事先抹了藥,臉肯定不如生前好看了。”
說罷,二人皆覺有理。
王放想起一事,隨口道:“讓秦夫人儘快把司嚴口中的解藥弄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