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噹啷!”
銀器比瓷玉堅固,摔在地上也只是轉悠着打了個圈。
自從使臣的信從半路上寄到扶朝宮,長公主每日都要砸幾個杯盞才盡興,以致於離珠宮的器皿擺設都換了清一色的金銀。
“諸邑……諸邑!又是她!人人都瞎了眼不成!”安陽冷冷地望着一地狼藉,胸口起伏數下,“母后呢?本宮要見母后!”
宇文太后剛從皇后處回來,一腳踏進內殿便看見亂七八糟的景象,不由皺眉訓斥道:
“噤聲!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算是個金枝玉葉嗎?我和你父皇將你養這麼大,竟沒能學到一點禮數!”
她廣袖一揮,鳳目凜然:“來人收拾好這兒,公主今日留宿離珠宮,都下去準備。”
安陽一雙秀長羽眉緊緊鎖起,生生把話都吞進了嗓子眼,只紅着眼叫了聲母親,兩道淚便珠子似的滾落下來。
太后很是頭疼,從袖中抽出塊繡帕親自給她擦拭,仔細一看,卻發現女兒今日連妝面都沒畫,眼下兩抹鬱青襯着蒼白膚色,更顯得憔悴可憐。
安陽撲進她的懷裡大哭:“他說他只要諸邑!羅敷有什麼好的,我堂堂一個公主還比不上她那個胡人雜種麼!阿孃!我不要他娶她……你幫幫我吧……”
太后撫着她的後背,半刻便不動聲色地推開,嚴厲地注視着她:“你身爲大梁公主,只知自傢俬情,這爭男人的事也是你應該做的?王放話說到這個份上,我若再讓你嫁過去,可不是把你往火坑裡推!”她嘆了口氣,“錦嵐,你這性子必需得改,否則遲早會栽跟頭。”
安陽鬢髮散亂地坐倒在椅上,原先狠戾的神色轉爲茫然失措。她哭了許久,捏着帕子擡起狼狽不堪的面龐,忽然道:
“不能就這樣算了,我不要放過她。”
她的語氣鎮靜得驚人,宇文太后默然不語,兩人對望了一會兒,殿內鴉雀無聲。
“我和你外祖商議,把諸邑從南齊要回來,只要她在我們手上,就無須擔憂洛陽輕舉妄動。”
安陽目神一亮。
“我知道你小時候和她有過節,可現在都大了,即使你父皇不在,也不能隨意處置。”太后咳嗽一聲,“你外祖說,不妨答應洛陽將諸邑郡主名正言順地嫁過去,等秋後□□厥兵強馬壯之時再與南部交鋒,我看着甚是有理。今日我不是在同你商量,而是告訴你我們的決策。”
安陽心中委屈,嗤笑道:“現在洛陽內亂已平,指不定哪天就打過來,我那幾個表哥恐怕夜不能寐吧!外祖年邁,想着順從南齊拖延一時是力不從心之故,只可惜族中沒有個像譙平那樣的將軍!”
太后聞言縱然惱怒,也不能指責女兒在胡言亂語。宇文氏的確懼怕容家駐守在南麓的兵力,唯一的倚仗,就是從遙遠的南方送來的國書。
一介孤女要當上皇后,朝中民間會鬧個沸反盈天,只有給她安上個可觀的身家背景,才能堵住廟堂史官的悠悠之口。匈奴禮制森嚴,歷來公主或郡主遠嫁要有專門的媵妾和臣子送嫁,非但嫁妝是從樑宮裡擡出去,皇帝和皇后還要在宮城正門踐行,可謂是風風光光,萬人空巷,來了這麼一遭,誰也不會覺得王室嫁出去的女郎不尊貴。王放想要匈奴朝廷承認那個莫須有的郡主身份,扣住容氏不發一兵一卒,這就給了他們一個絕好的機會。
開戰不是不能,但皇帝身體羸弱,朝政由外戚把持,國中上下民心不振,依着左相的謹慎性子,必定要等來助力才能行動。之前南齊越藩叛亂,軍隊本可趁機南下,但長公主有聯姻之語在先,被對方虛虛實實地糊弄過去,到頭來發現整個家族都被玩弄於鼓掌之中。眼下這個緩兵之機若是忽略過去,以後就再難應付了。
安陽又拭去眼角淚痕,憤然道:“可王放又怎會讓諸邑歸國!她在明都惟有太皇太后一人可以依憑,何況我們連靖北王的墳都掘了……南齊那些人要是能讓她回來,真真是笑話。”
“南齊人不能,可有人能。”太后眯起湛亮的眸子,指尖敲打着光滑的扶手,“我現在不打算告訴你,你只需記着不許惹出大禍,傷及人命,其他的事情母后來辦。”
左相列出的條件已經拴在準備南下的馬上,只等最後一封信。
宇文太后稍有些疲憊,揉着太陽穴,她快等不及了。
窗外的夕陽西下,酸枝木小桌上的琉璃燈冒出一縷煙霧,馥郁的香氣散開在屋裡。
宮女驚慌的聲音突然在屏風後響起。
“稟、稟太后,樂妃抱着小皇子闖進明心宮了!”
閉目養神的太后施施然站起來,保養極好的面容並未顯露出宮女意料中的暴怒。
她甚至笑了一下,紅脣弧度優雅,“初一十五晨昏定省,慌什麼?”
*
“太皇太后殿下!殿下!”
宮女們還沒來得及看清,那抹纖瘦的白影就從明心宮的院門處飛也似闖了進來。
太皇太后的身子近日有所好轉,午後喝完藥後在房裡睡到酉時,此時正對着暖閣裡的祭臺默誦佛經。
每月兩次的定省免了許多年,沈菁喜靜,這宮中的一草一木都與她格格不入,只得數位老僕伴着她日常起居。除開大道上的侍衛,門口還真沒什麼人阻攔不速之客。
“殿下!”一聲淒厲的叫喊回蕩在空空的廳堂裡。
太皇太后放下筆,望着滿紙秀麗的小楷,背對珠簾淡淡問了句:
“是誰在外邊?”
老嬤嬤端上茶,低聲道:“是樂妃,帶着小皇子未經通報就跑來了。自生產後她就時不時瘋瘋癲癲的,您可要叫她回去?”
“先封住院門。”
待她從隔間出來,看到堂內跪着的人,不由吃了一驚,往前走近半步。
地上的人擡起頭,長髮凌亂地披散在肩上,一雙睜大的眼定定望着她,瞳孔中滿是絕望。
“殿下。”年輕女人的嘴脣動了動,緩緩垂下眼,凝視着自己懷裡熟睡的嬰兒,流水般的黑髮遮住了臉容。
太皇太后俯視着她,平靜道:“現在陛下的護衛都照看在你和孩子身邊,你如此闖出偏殿,可能承擔後果?”
一滴淚砸在地毯上。
“您救救這孩子……您救救他,求您了……”女人細瘦的手揩去襁褓上的水漬,把臉緊貼在孩子的額頭上,蜷縮着俯下身去。
太皇太后虛扶一把,深吸了口氣,皺眉問道:“皇后同你說了什麼?”
樂妃仍沒有起身,將雙膝往前挪了半寸,黑白分明的眸子裡迸發出異樣的光芒。
“這兒沒有旁人,你說就是了。”太皇太后走到桌邊,就着溫水服下藥丸,“我明白你的苦心,做給太后和皇后看都是爲了這孩子,我雖幫不了你什麼,但皇子是陛下血脈,若有人害他,我這個做曾祖母第一個不答應。”
“請殿下讓郡主歸國!”
太皇太后驀地轉身,“胡言亂語!”
“郡主是您的心頭肉,可這孩子也姓蘇,也是天家人,請您也爲他考慮考慮以後吧!”
她聲嘶力竭地喊道:“您心中已經有數了不是嗎?您默許陛下的做法,眼下太后和相爺要拿郡主做局,她已經脫不開身了!我只有這一個兒子,以後也不會再有了,宇文氏若守不住邊關,大梁至少還有一名皇室血脈能得到庇護!如今國朝是什麼情形您再清楚不過,我的祖父、父親、叔父只因忠於陛下彈劾左相,就都被構陷誣衊,不明不白地冤死獄中,若有一日宣平候做了兩朝之前的晉王,連這孩子也保不住了!”
太皇太后被她激烈至極的言語刺得渾身一顫,聽到“晉王”二字不由連連後退,咬牙道:“放肆!你竟敢——”
“殿下,您不會忘!”樂妃牢牢盯着面前被宮女攙扶的老人,幽幽道:“崇景十五年晉王號爲大行皇帝奔喪,引軍入京,篡得皇位……”
“住嘴!”掌事嬤嬤就要上前將人拖出去,只見太皇太后身子一晃幾欲昏倒,忙握住她冰冷的手,扶她半躺在軟榻上。
四十年前安帝篡位娶嫂,崇景十五年末沈皇后生下了遺腹子靖北王,第二年安帝又立了剛出生的皇子爲太子,是爲先帝。
今日有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韙重提舊事,大概是早就不想活了。老嬤嬤輕拍着太皇太后的背替她順氣,眼裡也漸漸滲出些水光。
樂妃自顧自說着,忽然停下來,微張着沒有血色的嘴脣,大顆的淚水不住滑落。
兩人相對無言,過了很久,一線壓抑的嗚咽鑽入殿內沉悶的空氣,如同繃得極緊的弓弦在冷風中戰慄,又像垂死的動物發出最後的掙扎。
“他們給乳母吃藥……”她摟着孩子,泣不成聲,“他們、他們要害他,他們要害我的兒子……殿下!您救救他啊!您救救他!”
“他很久沒喝過奶了,他餓啊……我不知道怎麼辦,只能往米湯里加安神的藥,他好不容易纔睡着……”樂妃坐在地上嚎啕大哭,“我對不起他,我不是個好孃親,我都沒有抱過他幾次……”
“皇后不讓我抱他!這是我的兒子,是我懷胎十月把他生下來的……我不敢給他吃東西,他看着我哭,我也哭啊,可是我不敢,不敢讓乳孃給他餵奶,他會連我都認不得的!”
孩子仍在熟睡,埋在綢子裡的小臉像輪月亮,呼吸帶着絲溫熱,安恬地噴在她的臂彎裡。
她的手指痙攣了一下。
“我養不大他了……”
太皇太后看着那孩子。
她也看着孩子,輕輕地念,“對不起……孃親沒有能力讓你平安長大呀。”復又擡起頭,神色清明地仰視着頭髮花白的老人,“陛下臥牀多日,我擔心他,也擔心孩子,我知道他希望我生的是個女兒,這樣就不用被那些人當成傀儡。”
她展開雙臂,如捧着天下最珍貴的寶貝,將那孩子呈在太皇太后眼前。
“您抱抱他,抱抱他吧。”
老人沉入多年前的回憶裡,她怔怔地伸出手,恍惚間那小小的孩子睜開眼,衝她咯咯地笑,襁褓裡的手有力地揮舞着。
——皇后抱抱他吧,明日就將他送出宮了。
她不敢,她抱了,就無法鬆手。
“皇祖母,您抱抱他吧。”淚痕滿面的女人無比期盼地懇求道,託高的手中,孩子動了動。
太皇太后撐住榻沿,捂着胸口喘息道:“將孩子給我,阿春,快,快,孩子……”
嬤嬤急忙接過醒來的小皇子,孱弱的哭聲在室內響了起來。
樂妃的手在空中徒勞地抓握了一下,轉而死死揪着地毯,抖着聲音哄他:“不哭……乖,這是曾祖母,不哭……”
她的話語被巨大的悲傷哽住,轉過身說:“我希望在所有人都傷害他的時候,他還能有一個親人,在最艱難的日子幫他挺過去。他如果能長大,是上輩子的福氣,如果不能,就是命。”
她停了須臾,“我想讓他有個姑姑。”
一個對他的父親沒有怨恨,可以在朝堂上舉足輕重的親人。
她做了最壞的打算,國若亂,這孩子未必不能像那位郡主一樣離開明都;國若亡,他也有可能憑親緣逃過一劫。
衆所周知,天子的婚書已到禮部的案頭,只有郡主回到明都出嫁,這樁婚事纔不會落天下笑柄。
諸邑,諸邑。
那是她最後的希望。
太皇太后將孩子放在膝頭輕顛,哭聲奇蹟般地減弱了。
“你且先回去……”
還未來得及說罷,殿中人眼前便捲過一陣幽冷的風。
“哧!”
殷紅的血跡順着樂妃的髮絲滴到白裙上,她的身子如落葉一般頹然倒地,胸口插着一把尖亮的燭剪,只餘銀色的把手暴露在衣物外。
原本放在角落的燭臺被撞散一地,紅色的蠟燭在毯子上滾來滾去,留下鮮豔的血漬。
“荒唐……”太皇太后抱着孩子搖搖欲墜地站起來,“荒唐!”
“這世上除了他的母親,還有誰一心一意爲他打算!你以爲你死了,皇帝就能好過嗎!”
樂妃慘白的臉上浮出些許紅潤,目光始終停留在安靜的孩子身上,“至少……他不用爲我向皇后周旋了……”
“我只是,不想讓這孩子同他父親一樣啊。”
她呼出最後一口氣,眼裡的光彩猶如流星劃過天際,彈指間便熄滅了。
太皇太后僵硬地站在堂上,手裡的襁褓似有千鈞之重。
屏風後不知何時有了腳步聲。
“陛下,陛下。”
宮人惶恐的聲音將神思拉回,她擡眼,重病多日的皇帝踏着一灘血,筆直地站在她面前。
蘇桓看着地上冷卻的屍體,又看着太皇太后,沒有開口說一個字。
“她今年多大了?”內侍清理地面時,沈菁忽地問道。
鮮血染透了雪白的衣裙,女人的臉也是雪白的,細眉彎如柳葉,脣形天生微翹,彷彿不知道什麼是憂愁。
“十八了。”
蘇桓說罷,掩口大咳起來,點點紅色在帕子裡觸目驚心。他一邊咳一邊笑,眼角笑出了淚,最後捂住眼睛,靠在花罩上。
“婆婆,她只比阿秦小三天。”
*
“婕妤在西行的馬車裡自盡了。”
樊七彎腰站在屏風後,額上冒出些許冷汗。消息剛傳來他就報進了沉香殿,今上正在歇息,可衛家人的事情馬虎不得。
沉沉的帷幔被掀起一角,屋裡仍是黑的,暗中卻有雙眼睛明若曜石。
只一瞬,今上便打回紗簾,壓低嗓音從帳中吐出兩個字:
“厚葬。”
仍要厚葬,不僅是爲了將來給衛氏昭雪,還要踐行從前的誓言嗎?樊七應了聲諾,又通報過時辰,悄悄退下。
——陸衛兩家若有遺存血脈,只要安分守己,王放此生都不會再動。
可這次是他們不安分,怨不得他。
前些日子他確實去了城南,在滌塵觀裡走了一趟,衛清妍無意隱藏事實,一心求死。六年前他讓她入宮逃過滅門,現在將這條命收回來也不是難事,但彼時望着靜室裡衛喻的牌位,他忽然動了點幽微的心思。
是不是他殺戮太重,所以枕邊人才頻頻出事?
他曾說過不會讓她像自己的母親或元皇后那樣,她應該好好地做她喜歡的事情,治病救人,而不是如今這般,連自己的性命都無法掌控。
若衛清妍真的想死,他可以把她和衛氏族人葬在一起,若沒這個膽子,到了僻遠之地,任她自生自滅,他已經仁至義盡。
遠遠的鼓聲響起了,今日的朝會不可缺,匈奴上了火漆的信每天雪片似的飛到案上,不久就要做出決定。
王放慢慢地把手臂從被子裡抽出來,她攥的緊,一時半會還沒法下榻。他只得微嘆口氣,一面輕拍着她的背,一面拎過個枕頭代替他的肩膀。她的病沒有加重的表現,白日裡還能精神百倍地出宮看診,他只希望那不是故意做給他看的。
羅敷在他身邊一向睡得死沉,這時竟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眸子蓄着濛濛的露水。
……枕邊人。
他看着就忍不住笑了,燃起燭火逗她:“今日禮部要在朝上責問我你的官職,你是想作爲院判從官署被擡進宮,還是從戶籍上杜撰的縣城進洛陽?”
她愣愣地望了他片刻,抱着枕頭翻了個身,半天才含混不清道:“我再睡一會兒。”
他伸手過去試試她臉頰的熱度,被撓了一爪子,含笑披衣下榻。
走出幾步,羅敷方揚着下巴小聲道:“官署吧,離你近些。”
他見她真信了,轉身道:“你怎麼會認爲我捨得讓你出寢殿?”
榻上的被子瞬間團成了個球。
夏季卯時的天空已泛白,昭元殿前文武百官陸續登上白玉階。齊宮的走廊穿梭着忙碌的侍女內監,走過一處花園,殿門遙遙在望。
耳畔聽得風響,王放令樊七先行,面前多了個臉色怪異的卞巨。
他未停下步子,掃了眼描金的信函,“這回又是誰的。”
卞巨凝重道:“和匈奴接頭的部下特意說,那邊再三要求遞到秦夫人手上。”
王放掐着上朝時辰,取過來欲放入袖袋,心中又着實不舒服,遂扔給他:“殿外候着。”
“匈奴太皇太后手剳,”河鼓衛統領低聲道,“怕是那位來要人了。”
晨風撞擊着懸掛的鐵馬,叮噹一響,近處昭元殿的雅樂恢恢奏起。
朝會要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