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官署下值的時間要到,羅敷好容易和徐步陽整理完幾張紙,留三人在肖府幫忙,自己趕着乘馬車往北面行去。
她單獨坐在馬車裡,額頭上漸漸滲出汗,僵了一會兒便把腦袋抵在晃動的車壁上。有一瞬間羅敷分外希望能留在官舍裡過夜,這樣就不用回宮面對他。她每做出一個決定都不再只關係到自己,她需要想到他承擔的後果,她答應過他。
要怎麼和王放說?
羅敷感到事情十分棘手,苦思冥想就是找不到適當的方式,糾結着走進太醫院的院子,所幸一堆醫官們還沒回家。
她用最快的速度召集看守過藥庫的吏目,又叫來指認過司福的幾個御醫,依次詢問過去。終於有個吏目回憶起管家帶進藥庫搬凳子的小廝腿腳不方便,但年紀不大,此外就無任何有價值的消息。但僅僅是這一條都讓她的精神高度緊繃,舒桐說顏美瘸了條腿,若是二人聯手,又是南安那邊的緣由。整個司府極其邪門,可謂是上樑不正下樑歪,光一個司嚴就夠她受的。
舒桐性子縝密,仔細查過顏美的房間,沒發現異常;司嚴貴爲五品院判,又身份特殊,他的死暴露在各種勢力的監察下。現在當事人大部分都不在世,死無對證,線索斷得乾淨,她縱然極想弄清坑自己的幕後黑手到底是誰,也不願意花精力在制解藥之外的事情上。
她回到南廳裡默了一遍妙儀的方子,刪改幾處,如果菩提雪不奏效,還要另尋出路。書架上有歷代院判們的手跡,她四處翻翻,若有所悟。
等到羅敷從案上擡起頭時,醫官們都已下值了。夏日晝長,天還是亮的,西邊的雲彩蜿蜒地鋪在火紅的綢緞上,染得蒼穹瑰麗無比。夕陽從金燦燦的鴟尾緩緩沉下去,她從敞開的花窗裡看見屋檐上蹲着一排鴿子,撲棱棱地劃過最後一抹餘暉。
遙遠的記憶中,也是相似的檐角,也有掠過傍晚天空的鴿子,她的心像是被石子敲了一下,泛出幾絲莫名的愁緒。
扶朝宮其實很美,春草秋月,夏蟬冬雪,那裡的四季是書上的典範,值得世間一切優美的辭令。可是這樣美麗的地方,她註定不能回去,就算那裡有她愛戴的人和難以忘卻的過往。
也許以後再也不能回匈奴了。
暮雲漸漸地熄滅,院落裡的樹叢隱在暗淡的天光中,只有薔薇花清幽的香氣順着晚風飄進窗格。
羅敷收好藥箱,將門落了鎖,轉身就望見他站在階下。
她一時不知如何開口,看着他微笑自若的面容,鼻子突然一酸,跑到他跟前,小聲道:
“我們回去吧。”
王放左手接過她沉甸甸的藥箱,右手拎着一個小籃子,上面蓋着塊白布,冒出熱騰騰的麪湯味兒。
他穿着雪色的深衣,眉目瀲灩地含着千頃碧波,清華氣度與手上的東西分外不搭。羅敷原本肅着臉,此時忍不住揚了揚嘴角,被他逮個正着。
“看見你笑了,阿姊再笑一個瞧瞧?”
羅敷咬着脣,最後輕輕推了他一下,“真煩人。”
說罷眼圈驟然紅了,撲簌簌滾落出幾滴淚,倒把他弄得無措起來。王放手上不得空,嘆氣道:
“又是我的錯?這會兒值班的御醫還在房裡,出來看到你這個樣子,上峰的威名可保不住。跟我回沉香殿,門一插隨你怎麼哭。”
他遞過籃子,“院判夙夜操勞,中午吃了麼?”
羅敷一邊走一邊打開來看,眼睛亮了亮,“是藥局後巷裡那家的!你今天去城南了?”
籃子裡擱着木頭食盒,她迫不及待地掀了蓋子,是剛出鍋的雲吞,奶白的湯麪漂浮着翠綠的芫荽和一小撮玉蘭片,令人食指大動。
“中午喝了粥。哪有夙夜操勞,就是白天事多了些。”
他領着她出官署的門,忽地回眸一笑:“原來是嫌我晚上不夠……”見她瞪着眼睛,便轉而道:“上車再開罷。以前你常去那家鋪子,我和宣澤嘗過,也覺得不錯,你們北方人口味難得有清淡的。”
羅敷哼了一聲,“這個因人而異好麼,我都會做一點南方的飯食。”
“炙甘草煮麪?”
“……”她尷尬了片刻,“你的暗衛水平不高,只監視到我做這個。”
被他打趣了三四句,她輕鬆了大半,可是碰到他沉靜的眸子,那種焦慮愧疚的情緒又排山倒海般涌來。
官署離千步廊上的馬車還有百步的距離,羅敷提着籃子,躊躇了很久,停下步子道:
“想和你說件事。”
王放不由轉身,她仰頭看他,沒有閃躲,瞳孔裡卻失了光彩。她最近瘦了一圈,臉色也比往常蒼白,總是憂鬱的模樣,連睡着的時候都鎖着眉。她有心事,他也不舒服,這大抵就是所謂的默契。
“我要先救妙儀,藥已經在準備了。”羅敷拂了下散落的髮絲,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有底氣。
他凝視着她半晌,什麼也沒說,繼續朝馬車行去。
羅敷幾乎小跑着跟上,搜腸刮肚地解釋:“我沒有不考慮你,這麼做是因爲我能照顧好自己,離藥性發作還有一段時間,我和徐步陽可以在此之前找到法子穩住;再者方將軍現在駐軍在外,肖家若出了事,對他也不好,他要是出了狀況,你又要頭疼了。”
她還想再擠出點有用的理由,“於情於理都沒錯,如果他們的目的是我,妙儀就完全是被牽連的,而且我當了這麼久醫師,不能沒醫德啊。”
他還是沉默不語,她閉了閉眼,“你就算生氣也得聽一聽吧?……好吧,我的確是個沒醫德的大夫,一心只想着不能再虧欠容家……”
王放踏着腳蹬進了車裡,羅敷站在車子外面,拉着車簾,心亂如麻,“十九郎,你別生氣了。”
她的聲音顫得厲害,眼裡的淚水止不住地滑下,扣緊籃子的把手,“對不起……你別不理我。”
心臟宛若被刀刃劃過,他丟下手中的藥箱,把她抱進來,緊緊地擁在懷裡,柔聲道:
“我嚇到你了?”
她埋在他的頸窩裡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喚着他的名字,溼漉漉的臉上還殘留着一絲驚慌。
他拍着她的肩,“我沒生氣,你是我的夫人,我不信你還能信誰呢?”
而她抽抽噎噎地道:“對不起,我剛剛說謊了……”那形容活脫脫就是個扛不住壓力吐出真相的小孩子。
王放只好攬着她,“騙人的功夫不到家,早看出來了。暖暖,你跟我說實話,到底有幾成把握?”
她不敢直視他低垂的眼睛,悶悶地說:“要是找到能夠代替的藥引,大概七成吧……但是總覺得不會變得很糟糕。”
王放吻了吻她的睫毛,“怎麼總是憑感覺判斷,你這樣叫我如何放心。”
“可能是因爲有你在吧。”她頂着紅腫的眼眶破涕爲笑,飛快地親了一下他的脖子,“真的不生氣了啊。”
他無可奈何,“不追究方府,但一定要追究你。”
羅敷連連點頭,乖得不行,“嗯,嗯。”推開他撩起袖子打開食盒。那香味極其誘人,她餓了許久,夾了一筷子就停不下來,連湯都喝的乾乾淨淨。
她專心致志地吃東西,王放忍無可忍:“利用完就把我扔了?”她從忙碌中瞟了他一眼,拿手背掩住蠕動的嘴,“不敢不敢,你不是晚上要追究麼,我先積攢一點精力。”
他愣住了,委婉道:“你們做醫師的當真好涵養。”
羅敷才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麼,悲憤欲絕:“我的涵養都被你吃了好麼!”
他偏過頭,喉間溢出沉沉的笑,最後撐着額角不能自已,羅敷氣的要命:
“你還笑!還笑!”
*
地毯上拖着水跡,她的褻衣上也沾着水,被子溼了一片。他低下頭來時,她心不在焉地盯着一塌糊塗的牀褥,彷彿在嫌躺上去不舒服。腰下被塞了個軟枕,羅敷乍然一驚,哀哀地望着他,每次他這般行事,她都別想睡足半宿。
王放勾起脣角,“怕了?”指尖仍是輕柔的。
她將臉貼在他的心口,細細地噬咬齒邊光滑的肌膚,長睫隨着他的動作劇烈一抖,遮住了迷離的眸色。他吻去她發上的水珠,那張秀氣的面龐在咫尺之間顯出三分嬌貴的清豔,微蹙的眉稍牽扯着他的心尖。他騰出一隻手拂上她半闔的眼簾,伏在她耳畔喘息:“你這樣真叫人受不住……”
他突然拋下了溫存,好像之前的安撫全部都是苦心經營的僞裝,尖銳地抵着她碾磨,不容她逃離分毫。她一下子□□了出來,掙扎未果,含着淚求他輕些,他明明答應了,可是身體做着相反的舉動,嘴上說的話愈溫柔,身下就愈瘋狂。
帳頂的忍冬花搖搖晃晃,她的指甲深深地嵌入他的脊背,疼痛和酥麻中她竟能感受到他心底的情緒,他和她一樣,也在恐懼着渺遠的未知。
王放察覺到她不再推拒,停了須臾,被月色染得剔透的眼瞳直直注視着她,嘴脣動了動。她在海浪上沉浮,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麼,整個世界裡只有他帶給她的震顫,餘音未絕。
他復又挺身進去,垂落的髮尾被她拉住,待聽到她如在雲霧中的嗓音,便吮着她的脣瓣,喃喃道:“暖暖,再說一遍。”
她攬住他的頸項,柔軟的指腹掃過他的喉結,“我們要個孩子吧,我不在意那些了,只想讓你不要擔心。”
他攥着她的手,一根根手指流連過去,她□□草劃破的傷還沒有痊癒。
“暖暖,”他低聲嘆着,“我唯一在意的,只是你毫髮無損地陪在我身邊。”
高燭燃至一半,帳中再無聲息。屋裡的水汽挾着曖昧散出窗紗,榻上傳來聲半夢半醒的輕哼,光線倏然滅了。
歡愉達到巔峰時,他依稀記得退出來,她略帶茫然的神情印在腦海裡,揮之不去。
王放想起徐步陽的話。
——“若控制不佳,損傷本元,恐怕以後難以受孕,就是懷了孩子,也需時時照料,否則難以生產。”
她同樣是個醫師。
他在濃稠的黑暗裡描摹她恬靜的睡容,調換了下手臂的姿勢,讓她枕的舒服些。
那又怎麼樣呢,他也不在意這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