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行裝,奔赴碼頭,猶豫中的劉士衡,直到登船啓程,也沒得出個定論,於是只得把那扇子用個無比華美的扇袋兒裝起,掛在了腰間。等他回到蘇州,見到席夫人,尚未開口,卻聽得席夫人問道:“路上可曾碰見我們家遣去東亭田家的媒人?”
是代表劉家去退親的媒人罷,劉士衡搖了搖頭,將自東亭帶回的禮物奉上,想先討席夫人一個歡心,再同她提自己的親事。
但沒想到,一向稀罕他的席夫人卻滿面憂色,對他奉上的禮物也只是略略看了一眼,道:“你祖父稱,人不可言而無信,何況田知縣還是他的門生,因而他堅持不肯退親,而且,不但如此,他還讓我馬上遣媒人前去東亭,與田知縣商議婚期,要趁早把你十三妹嫁過去……”
看着席夫人的滿面愁容,劉士衡卻沒來由地心頭一鬆,臉上不知不覺地帶出笑來。
席夫人見了奇怪,便問道:“怎麼,是田知縣家的公子病好了麼?”
劉士衡這才意識到自己反應的不妥,連忙收斂笑容,道:“孫兒這次去東亭,不曾見到他,因此不知他病情如何。”他想了想,覺着反正田悅江的病是裝的,遲早都要痊癒,還不如就此順着席夫人的話朝下講,也好解釋爲何他十三妹即將嫁給一個病人,而他卻還面露微笑,於是便補充了一句:“不過聽說有起色,興許馬上就要好了。”
“當真?”席夫人聽後很是欣喜,一疊聲地喚身邊的媽媽們,叫她們趕緊備一份厚禮,請那位常到家裡走動的丁太醫去東亭走一趟,替田悅江瞧瞧病,好讓他早些康復。這位丁太醫,乃是一位告老還鄉的老太醫,醫術深得席夫人信賴,每月的平安脈都離不得他的,若非田悅江即將成爲她的孫女婿,她還捨不得讓他去東亭奔波呢。
劉士衡瞧着席夫人心情挺好,就清了清嗓子,準備開腔,但哪知席夫人卻突然嘴角下垂,撫着荷葉邊袖子上繡的**嘆道:“要不是你爹耳根子軟,聽了你母親的話,也不會就答應了田知縣的提親;要不是同他家結了親,也不會鬧出如今這許多事來,害我一把年紀了還整天提心吊膽地擔心着你十三妹。”
劉士衡聽着覺得不對勁,朝門口一看,果然是他娘來了,這番話明着是對他講,其實是說給她娘聽的。
他的孃親甄氏腳步一頓,隨即面帶微笑地走了進來,儀態萬方地向席夫人行禮問安,隨後站到了席夫人身側,問她午覺睡得可好,想不想吃甚麼。
席夫人不高興了,道:“去和田家議婚期的媒人只怕都到東亭了,你還只惦記着這些有的沒的,難不成家裡的人都得**心不可……”
甄氏靜靜地立着,不論是從身形還是從表情,都看不出一絲不滿。但面對此情此景,劉士衡還怎麼把向蘇靜姍提親的事說出口,只得把心事暫且壓下,挖空心思地蒐羅出些奇聞趣事來轉移席夫人的注意力,好叫他的孃親早點脫身。
好容易哄得席夫人面露笑意,劉士衡也失了最佳的遊說時機,只好閒話三兩句後行禮回房,另想辦法。
本來沒能達成目的,他是滿心煩惱,但雙手枕頭在牀上躺了一會兒後,他卻開始慶幸沒有草率地把心事講出來,不然真是打草驚蛇了。……此事若就這樣貿貿然然地講出來,別說席夫人,恐怕就連他那好脾氣的父親都不會同意的,還是使個計策,從長計議的好……劉士衡想着想着,一個計劃在腦中漸漸成形,脣邊露出微笑來,彷彿現在就已能預見自己將來的勝利……
沒過會子,已近飯時,席夫人房裡的大丫鬟來請,劉士衡想着甄氏也是要去席夫人那裡伺候的,便打發了那丫鬟先回去,自己則去了甄氏處,趁着與她同行,打探口風:“娘,咱們家就數你最累,最能幹,卻受的委屈最多了。”
甄氏臉上的一抹難過之色一閃而過,嘴上卻道:“休要胡說,我能受甚麼委屈。”
劉士衡扶了她的胳膊,嬉皮笑臉地道:“不如孩兒給您娶個厲害的媳婦回來,教她給你作個幫手……”
“胡說些甚麼”不曾想,一向和風細雨的甄氏此時卻是柳眉倒豎,喝斥劉士衡道,“你平日裡油腔滑調也就算了,但自家親事,豈能掛在自己嘴上,沒得讓人笑話”
劉士衡不滿地嘀咕道:“我又不是養在閨閣裡的大姑娘,怎麼就不能自己提了?”
甄氏正色道:“你是劉家的嫡孫,多少人瞧着呢,怎能叫人抓了把柄去,就算不是閨閣中的大姑娘,也不可把這樣的事掛在嘴邊,凡事有你祖父祖母作主呢,再不濟,還有你爹和我,趕緊給我把這樣的話收回去,以後休要讓我聽見你再提,不然家法伺候。”
甄氏這樣斬釘截鐵,劉士衡哪裡還敢再提,只暗自慶幸,幸虧沒直接把想法說出來,不然這事兒一準兒得吹。不過他究竟是個膽大的,捱了訓斥,仍是一副笑嘻嘻的表情,拉着甄氏道:“娘,我這不是看着十三妹就要嫁了,自己卻還沒個着落,心裡着急麼?”
甄氏撐不住,噗哧一聲笑了:“誰叫你惹得周家不高興,趕着來蘇州退了親,不然也不至於沒了着落。”說着拿手指戳了他的額頭,笑罵:“打量你母親不出門,就不曉得你在東亭作出的那些事呢?”
“到底還是娘疼我,曉得我不喜那周家小姐,才任由我折騰……”劉士衡說着說着,發現已至席夫人房前,連忙打住了話題,把手從甄氏的胳膊上拿開,然後率先進了屋——席夫人見不得他和他父親同甄氏太過親近,他爲了甄氏着想,也只能刻意裝個樣子了。
在席夫人處吃完飯,同兄弟姐妹們逗逗樂子,再哄哄席夫人開心,劉士衡的生活又恢復了以前的樣子,但還沒過三天,他就病倒了,因他平日裡身子壯實,所以席夫人和甄氏都沒當回事,只請了個普通郎中來瞧了瞧,開了幾劑湯藥熬着喝,然而他這病卻越吃藥越糟糕,漸漸地竟連飯也吃不下,只能靠喝點米湯度日。
席夫人和甄氏都是心焦,急得團團轉,而那開藥的郎中卻跑得不見了蹤影,再也不敢登劉府的門。相比遠在東亭的準孫婿,顯然是嫡親的孫子更爲重要,席夫人沒有過多的猶豫,當機立斷地把丁太醫又請了回來,與丁太醫同行的,還有已經“痊癒”,一心上門找劉士衡算賬的田悅江。
席夫人見到精神尚佳的田悅江,很是高興,心想田悅江病入膏肓都能被丁太醫醫好,那劉士衡的病離好轉也就不遠了。
丁太醫進到劉府,沒多耽擱就被席夫人身邊的大丫鬟引到了劉士衡房裡,在一羣人的簇擁下,開始爲劉士衡診脈,而田悅江則立在一旁,細心觀察,力圖找出劉士衡裝病的蛛絲馬跡。
然而劉士衡的臉色怎麼看是怎麼灰敗,連嘴脣都是發白的,而且丁太醫在診脈的過程中,眉頭就已經開始皺起來了。田悅江一看這情景,心裡不知不覺就開始發慌,心道,劉士衡別是真的病了罷?
丁太醫的神色,席夫人等女眷隔着屏風,也看在了眼裡,一個二個俱是提心吊膽不已,其中當屬甄氏最爲心焦,但卻又不敢露在臉上,好不難過。
好容易等到丁太醫診完脈,席夫人迫不及待地站起身來,仗着已有些年紀,徑直繞過屏風,和劉士衡的父親劉振業一起,把丁太醫引進側廳,向他詢問劉士衡的病情。
丁太醫按着自己帶來的藥箱,沉默不語,席夫人急了,道:“丁太醫,你也不是第一回來我們家了,士衡更是你看着長大的,這還有甚麼話是不好說的?”
“太夫人莫急”丁太醫生怕席夫人急出個好歹來,趕忙出聲道,“我先給七少爺開個補氣益血的方子,慢慢調理着……”
席夫人一聽這話,心就涼了半截,若非丁太醫束手無策,又怎會開甚麼補氣益血的養生方子,還講甚麼慢慢調理着,看看劉士衡病成那樣子,哪還能慢得
劉振業長子早逝,而今僅剩劉士衡這一個兒子,比起席夫人來,心中焦急更甚百倍,他聽了丁太醫的話,心中猶似火燒,當着面就道:“我這就寫信去京城,讓爹請一位名醫來”
丁太醫馬上下不來臺,站在那裡很是尷尬。
席夫人忙道:“名醫就在這裡呢,再請又有甚麼用。”
丁太醫乾巴巴地笑了笑,道:“是在下無能,二老爺到京城再請一位郎中來瞧瞧也好。”
劉振業也懶得同他客氣,掀起袍子就去了。席夫人只得好言安慰了丁太醫幾句,讓人把他送了出去。
席夫人重回劉士衡房裡,正巧見着甄氏坐在劉士衡牀頭抹淚,當即臉色就沉了,責備她道:“士衡好好的呢,你哭哭啼啼地作甚麼?”
甄氏也知道自己此時哭啼確實晦氣,連忙拿手帕去擦淚,但無奈那淚卻越擦越多,怎麼也止不住,席夫人生氣起來,拂袖而去,甄氏不敢再留,連忙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