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喝酒

卻說到了這天的晚上,冬春館裡的師傅其實已經來了這裡半日了。這半日裡,光是炸要用的丸子,就已經香飄十里,冬春館裡的童子們簡直無心做事,只想盯着那大師傅了。

葉程心裡有事,所以看到孩子們都像是饞蟲一樣盯着中院一角落裡忙碌的師傅們,不由得一笑:孩子果然是孩子。

都城裡此刻指不定已經血海翻天,同爲樑土的臨川,醫館的半大童子們卻是盯着炸肉丸子的師傅。

徐仲早早就安排了下去,席面做一桌,但是零碎的東西還是要多做點,比如這丸子,炸好放着吧,等晚上下工,指不定有多少童子不幫忙還要順兩口丸子呢。

後院裡一直沒有動靜,那些黑衣的人卻是盡職盡責守着,不見有一絲的倦怠。一切都和平時沒有什麼兩樣。

葉程這樣想着,繞開一羣盯着肉丸子的師弟,轉身回家裡去接自己的妻了。

白姬得知這貴人要宴請自己和一衆人時,心裡是有些打鼓的。

前面兩次的會面,第一次,是自己趁着對方病重,深夜去了房間裡,雖然感覺到了四角屋檐的暗處藏了釘子,但是也並沒有害怕。

神不知鬼不覺地到了門外,反而避開了那些逡巡的黑衣人,直接到了這人門口,推門而入。

那人一點都不慌張,反倒是自己有些強裝鎮定了。眼前的人暗暗示意釘子先不要動手,白姬看向這人的眼光就更深沉了一些。她的目光從前冷淡過,熱烈過,溫柔過,焦灼過,只這一次,她看着這人,有了一絲敬佩。

那時候,對方還在不停地咳嗽,卻是在強力抑制自己的咳嗽,試圖以一副病弱之軀來和自己對峙。一個站着,一個躺着,白姬想起來,覺得十分好笑。明明自己纔是那個該躺着的啊。

白姬想了很久,自己爲什麼去看了那一趟,也想了很久,自己爲什麼空手歸來。難道不該做點什麼嗎?爲了這所謂的變數做點什麼嗎?

第二次會面,是臨走前匆匆一面。他鳳眼因病顯得疏闊,整個人都帶着一種頹廢落拓的感覺。身姿明明高大,卻偏偏在此刻非常單薄。

看到自己的瞬間,白姬感覺到了對方心中的震動,像是琴絃叮的一聲斷掉了,而後餘音碎碎,而後沉默且平靜的聲音。

那是一場默契的欺騙,心知肚明的合謀。白姬不願意他認她,他也不願意認出她來。白姬感覺到了。

如今青山之外,風雨翻卷,多少雙眼睛開始四處搜尋,多少雙手已經握緊了寬刃雪亮的刀面,準備好了時刻舔舐對方的血,成就自己的功績呢?

臨川城人心惶惶,國無主,皇子衆多,朝中關係尚不明朗,一場政治的博弈已然開始。那裡本該是葉郎的戰場,本該有他顯露抱負的一戰。白姬想到這裡,黯然。

突然,就聽到了巷子口的緩緩的步伐聲,由遠及近,是葉郎回來了。

雲淡風輕的葉郎,就連走路都是這樣的韻致。明明如今外面的情形已經緊張了,他卻還是不急不緩,在這桃花井巷子裡穿行。

爲了這一日的宴請,白姬是想了又想的。去與不去,葉郎都不會多說什麼。

只是,白姬最後還是決定要去了。

葉程牽着她的手,帶她去了冬春館。中堂已經擺好了簡單的圓桌子,賓客也差不多到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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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老太爺年紀最大,身邊是兩個空座,方家老七坐在另一側,上坐着方家如今家主方通,葉程和白姬最後來到,向在座簡單一禮,在桌邊尋了位置,安心坐下。

陳家老太爺先開口問了葉程:“聽說貴人的藥草是葉大夫和葉小夫人親自找來的,可是辛苦兩位了。”

葉程拱手:“不敢當,治病救人,路遠應該做的。”

陳老太爺非常欣賞這位年輕人,笑眯眯說:“葉家有你,重振家門不是難事。想當初,你葉家也是大家……我來這裡四十年,半輩子了,卻是見過不少大廈之傾,高臺之築啊。”

陳老太爺又多問了幾句,竟然還提到了葉程父親當年的一些事情,這讓葉程非常驚訝,可沒聽父親說過與陳家的淵源啊。

據陳老太爺說,陳家剛來臨川行商時,家中適齡子弟想要讀書啓蒙,沒有合適地方,還是在葉家族學暫讀的。老太爺話頭淺淺留在葉家有恩於陳家,卻一句不提從前的葉家的敗落。

葉程的年紀,並不能瞭解從前的葉家的事情。只知道曾經繁盛,後來因爲子孫凋落,日漸頹敗。自己的老爹因爲讀書頗有天分,才後後來的功名,成了朝廷禮部官員。

不過等混到朝廷裡時候,葉家舊族已經無幾,多的還是不出息的。也因爲此,葉家從都城滾蛋的時候,才滾得格外順利。

一場話趕話,陳老爺子倒是挺熱情的,葉程也笑容滿面客客氣氣。前輩子的緣分也是緣分,葉程只作小輩聽着,不多話什麼。

而方家老七今日,典型的讀書人出身,讀書總會知禮,所以這人禮節上還是不賴,但是對人總是一臉冷淡。這點,真是沒得救。所以方家家主方通,方七的爹,負責了各種周旋聊話。其實也沒什麼好聊的,陳家是商賈,和從前的方家沒大牽連干係;葉程是從前的臨川葉家遺脈,其父是先帝貶黜歸鄉的,其子從醫,是這次看病的大夫。

不過從前是從前啊,這頓飯之後,三家算是被綁在一起了的。所以方通一一問候了在座的人,客客氣氣,熱情關切。是一個良好的開始。

桌面上,冬春館的大師傅已經上了四小涼菜,熱盤在一份份開始上來。這時候,從後屋來了三人,一前兩後,正是樑沉,徐仲和陳柏。

樑沉在正上的位置坐下,陳柏麻利地坐在自己爺爺下面,徐仲作爲冬春館的老大,卻不是宴席的主請人,於是,順勢和自己徒弟還有徒弟媳婦混在了一起。

一桌子人,倒是真的一點不多一點不少。樑沉着黑色鑲邊交領大袖長袍,緋紅暗花立領披風,穩穩當當開口:“諸位近日相助之恩,樑沉今日無以爲報。不過,樑沉會銘記此恩,待得來日相報。”

一杯酒緩緩端起,在座的各位都已經站起,低低將酒杯端起,乾杯回敬。

陳老太爺不爲人見地偷偷扭頭,用袖子揩了揩眼角。

方家方通雖然庸碌無能,此刻也有一份莊重嚴肅。

陳柏懵懂,但是近日和這位樑公子相處,深知此人相貌氣勢雖然莊嚴,卻是個實打實隨和的人。

此刻又聽這一番話,陳柏又看到這樑公子的另一番樣貌,一種屬於上位者的感恩和心懷大志。

方家老七,眼神裡終於有了一絲不冷淡的東西,一種崇敬,一種期待,一種無聲的莊重和信奉。

葉程類似於方七,卻多了一絲沉穩,多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篤定,對自己的篤定。

徐仲雖然是主治醫師,卻無意於更長遠的事情。本次救人本來是不負師父相托,不幹自己的事情。扯平吧。

而白姬,圍着桌子的一圈人裡,唯一的女性,此刻卻是端着那杯酒,默默一揚頭,傾倒了進去。上好的川釀,本來是醇和清甜的,如今,卻是是滿口的酸苦辛辣。

哎呀,這人間的酒,果然是最知道喝酒人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