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日上竿頭, 池硯才和楚青走到廳堂中來,雖說謝子竹眼下身受重傷,可其他幾人也不能總這麼愁眉苦臉, 林常山看着兩人比肩走來, 不懷好意地笑道, “小硯, 真棒!”, 說着還特地在兩人面前豎了豎大拇指,楚青見他打趣自己,若是放在平日, 定是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可如今哪裡還有那心思。
“師姐, 好點了嗎?”, 小南瓜本來坐在桌邊磨着藥粉, 看見楚青來,他趕緊迎上去, “這裡也沒什麼藥,又不能出去,我隨便給你配了一副,你看看”,小南瓜拿起桌上的一碗湯藥, 遞給楚青, 眼神裡有期待也有擔心犯錯的猶豫, 楚青接過白碗, 她從未覺得一碗藥會有如此重的分量, 她望着黑濃濃地藥汁,想着六鳶婆的那番話, 心中百感交集。
“你是不是怕苦?我有加一些山裡紅”,小南瓜耐心地說道,希望楚青哪怕從不喝藥,眼下這樣的情況也能多珍重自己一些。
“配得很好”,楚青滿意地點頭,她頭一仰,一口氣喝了下去,這湯藥對她這殘敗的身體來說,不過是杯水車薪,連夕月婆婆這樣的世外高人都無能爲力,更何況尚未出師的小南瓜,可楚青仍是覺得欣慰,“看來這幾月你還挺用功的”
“那當然”,林常山拍了下小南瓜的肩膀,估計手勁有些大,小南瓜晃了晃差點沒站穩,“等小青青你嫁到這來,我們阿南可就要自力更生咯”
“林常山,你就不能輕一點啊!”,小南瓜怒火中燒,他一把打掉林常山的手,“一點都不好笑”,他氣呼呼地坐回桌邊,繼續鼓搗手上的活。
林常山聳聳肩,故意壓低嗓子,“哎呀,看來我們小青青要嫁人,有人可不樂意了”
小南瓜一把扔掉手中的石杵,瞪了林常山一眼,“我沒有不樂意”,可說完就跑出了廳堂。
池硯看着林常山,面上有些不悅,都什麼年紀的人了,還說話沒輕沒重,本來小南瓜就不樂意楚青先前只能半夜來時都與池硯呆在一塊,林常山還在這火上澆油,楚青也白了林常山一眼,對池硯一笑,“我去找他吧”,說完也走了出去。
林常山看堂中只剩他們二人,面容嚴肅起來,“都安排好了”。
池硯的目光仍望着楚青離開的方向,他淡淡地應了一聲,“知道了”。
楚青找到小南瓜的時候,他正坐在後院的小亭子中,聽見有人走來也不理睬,直到她開了口,他纔不甘不願地轉過身。
“師姐,我沒有生氣”,小南瓜見楚青前來卻一言不發,連忙解釋道,“阿青若是和池硯哥哥成親那再好不過了”
“阿南,我不會有這麼一天的”,楚青的面色落寞,如一山清雪,“我們不是說好要一起回青山嗎?”
“可是”,小南瓜難掩雙眼中突現的喜悅,可仍是有些爲難,“可濰城中的姑娘們總有一天都是要成親的”
“我不是濰城的姑娘啊”,楚青故意避開他話中的意思,她正想再在說些什麼,眼前的小南瓜兩眼一翻,就這麼突然昏厥過去,楚青驚慌失措,忙抱住他的肩膀,“阿南,阿南——”,可小南瓜毫無迴應,時不時又像在日鶩灘那夜般嘔出黑血,臉上的血色漸漸隱去,氣若游絲。
楚青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身後傳來腳步聲,原來是池硯和林常山聽到她的叫聲趕了過來,林常山抱起小南瓜,擦去他嘴角的血跡,往廂房走去。
楚青着急,拉住他,“你帶他去哪裡?”
池硯抱住楚青,“放心,常山會照顧他”,望着林常山走去,楚青在池硯懷裡痛哭流涕。
“他是不是這樣很多次了?”,楚青看他們處理的如此嫺熟,一點都不像她這般驚錯,心中更是沉了兩分。
“嗯”,池硯很無奈地點了點頭,“而且最近越來越頻繁了”,他想了想,還是將夕月坡上的事情向楚青一一道來,爲了不讓她太難過,他將小南瓜變異的樣子輕描淡寫地說了過去,只說到他或許擁有呼喚羣蟲的能力,而這力量不容小覷,最後,他雖不願,可想起小南瓜當時六親不認的樣子,還是說道,“所以,這些天來,我纔不願你和阿南走得太近”,楚青的眼淚沒有停過,她呆呆地坐在那裡,眼淚從斑駁的面頰上流下,有一隻讓人說不出的心酸。
池硯不知道的是,縱是他說得再婉轉都沒有用,因爲楚青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她流淚不是因爲震驚,也不是因爲害怕,而是,原來六鳶婆說的每句話都是真的,她以爲自己的命運已是世間少有的坎坷,誰料,身邊的小南瓜在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經定了這番劫數。江湖上的人爭權奪利,總想着改變命運,玩弄世事,可都頭來都是世事弄人。
“別哭了”,池硯不斷地擦去她的眼淚,“雖然眼下還沒辦法,但他不發病的時候,都是好好的”
“池硯”,楚青將頭枕在他的肩上,“怎麼辦,我治不好他的,我做不到”
池硯不知如何迴應,只能一下下拍着她的背,試圖讓她好過一些。
突然,雷震霆的呼喊聲傳來,池硯和楚青相視一看,這下顧不上流淚,若是這時候出了岔子,整個南石苑中加上她共三個傷病之人,池硯的腿貌似也不太靈光,此時受襲可不是什麼好事。
“你快去,我隨後跟上”,楚青也知輕重緩急,池硯就算行動不如從前,可速度仍是比她快得多。
楚青趕到大堂的時候,雷震霆肩上中了一刀,雖傷口不深,可也令人吃痛。池硯不知所蹤,倒是林常山在幫忙處理傷處,楚青問道,“池硯呢?”
“估計去薇池那兒了”,林常山見楚青聞言便要走,忙說道,“沒受傷,你別急”,可楚青還是邁着大步離開了,林常山給雷震霆包紮的紗布打了一個小結,笑了下,“都說讓她別急了”
楚青憑着映像往薇池走去,還沒靠近,便看到熟悉的白影站在一旁的藏書閣上,他也見着楚青,便從閣樓上小跑下來,“怎麼到這邊來了?”
“我有些擔心,聽常山說你在這,便過來看看”
“我沒事”,池硯笑了笑,“應該是池虞派來的人,這快到春月他估計心急了,聞得一些風聲,便派人來一探究竟”
“難不成——”,楚青指了指邊上的閣樓,“那麼重要的東西你就放在這?”
“重要的東西放在哪都不安全”,池硯拉着她邊走邊說,“所以,我把它鎖起來了,鑰匙在我身上”
“那人呢?”,楚青環顧四周也沒看到打鬥的痕跡。
“震霆估計也傷到了他,常山趕到這兒時,沒過幾招,那人就逃了,震霆怎麼樣了?”
“常山都處理好了,不是很嚴重”,楚青朝他笑笑,“可惜我那三腳貓功夫”
“傻瓜”,池硯摸摸她的頭,“至少在這我還可以保護你”
楚青端着晚飯到小南瓜房裡的時候,他還沒有醒,拉了張凳子坐在牀邊,楚青細細打量眼前的人,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長大了,脣上有了細密的絨毛,喉部的凸起也明顯了許多,身上的衣袖明顯短了一截,也找不到時間再去做身合身的。
快要十一年了,幾乎就將是一個輪迴,也難怪小南瓜有了變化,她也不是從一個瘦弱矮小的女娃長成如今膽大包天的人了嗎?是自己習慣了他在身邊,總覺得他就是印象中的那個樣子,從來沒有變過。楚青抓住小南瓜的手,她將它放在臉頰邊,小南瓜沉沉地睡着,安靜如一塊璞玉,那一刻,她驀然發現,這麼長的歲月以來,不是雲中鶴,也不是池硯,從未離開她的只有他,小南瓜。
楚青想,是不是她註定只適合青山,一旦踏入這詭辯的江湖世事中來,便一發不可收拾。莫說別的,這些日月以來,她已經流了不少眼淚,痛苦地,糾結的,悲傷地,她本不是這般脆弱的女子,曾在流浪時受過的苦,青山嘗過的毒,愛一個人而不得都沒有讓流過這樣多的眼淚。
“阿南,告訴我,我這樣做是對的”,楚青拿他的手擦去自己的眼淚,彷彿小時候他小心翼翼的關心她一般,可小南瓜一動不動,再沒有平時唧唧喳喳的熱鬧。
那一刻,楚青像是下定了決心,她將小南瓜的手放進被子裡,給他捻了捻被腳,怕這冬末的寒氣又讓他找了涼,她站起身,望着他,很久很久,楚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後離開了。
不知過了多久,小南瓜緩緩地張開眼睛,他摸了摸自己的手指,上面還有楚青留下的淚水,他用舌尖輕輕一點,果真又苦又澀,他嘴角勾起一抹苦笑,小時候,她被師父責怪,偷偷地流淚,自己想要給她擦眼淚,卻被兇巴巴地呵斥回去,如今,她握起自己的手拂在頰邊,他總算離她近了一點。
師姐,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