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有意的,他欺負我……”,前頭放蕩的樣子已消失不見,梨花帶雨的樣子倒是十足。
見着楚青面無表情,她一把抓住楚青的手臂,“你都看見了是不是?”
楚青還沒有回答,那女子動作極快,握起一把土在臉上一抹,將釵往自己身上一劃,繼而塞進楚青的手中,接着雙手箍住楚青,開始大叫起來,“殺人啦,殺人啦……”
這一帶不是鬧市,除了流浪漢與地痞,幾乎沒有幾個閒雜人等,匆匆趕來的便恰恰是那一行人,他們見着一個土血混在一起的女子,拉着楚青,聲淚俱下,“殺人啦……,這孩子瘋了,殺了這男人,現在又要殺我……”
一行人低頭一看,發現倒在血泊中的竟是自己的老大,頓時怒火中燒,對着楚青的肚子就是一腳,正準備拿起旁邊的竹棍,聽到遠遠地有人在叫喚,“南星……南星”,一行人對了下眼色,擡起豹九和楚青便跑了。
楚青永遠記得,即使日後那些前塵往事都已隨風而去,她亦無法忘卻那一日的事情。
這一幫二流子將自己抓到橋洞下,不容分說便是對楚青一陣拳打腳踢。
楚青虛弱地說道,“不是我……”,可另一人又踢了她一腳,開了口,“二哥,就是她!這個紅面鬼,我剛剛給她丟玉佩,她就跑了,害得我被那小子抓住……”,楚青感覺胸骨有斷裂的聲音,自己便再也說不出什麼了。
她用着最後一口力氣,將手中的釵子狠狠捅進那身邊一人的腳背上,然後拼了命地往前跑,身後的人越來越近,楚青吸了一口氣,跳進了濰河中。
她很快便昏厥了,只記得河水不斷地從她的口鼻涌入她的身體中,她從未覺得身子如此的輕,周圍的海水柔軟溫暖,她似乎永遠地睡過去了。
“阿青,這麼多年,你怎麼還沒學會,人生在世,要先會愛自己”,杜若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我爹爹說,這世界上最能保守秘密的只有死人而已”,她不知從何摸出了一把手刀,高高舉起,看樣子就要刺入楚青的身體中。
“你若先會愛自己,又何至於如此?”,楚青沒有躲閃,褻衣上沒有任何的銀針與毒粉,她十九有餘,她不過十二,這力量身體上的比拼也無勝算,乾脆躺直了身體。
杜若的手停在了空中,瞬即紅了眼眶,眼淚流過仍帶着笑意的面龐,有種說不出的悽楚,“可是,我即便愛他勝過自己,又有何用,有何用?”,她仍是不信她,悲傷一閃而過,下一刻那把尖刀明晃晃地插在楚青的胸下,不用多時,血便染紅了整件衣裳。
杜若在楚青先前脫下的外衣中,摸到了一個香囊,那還是她手把手叫她製成的,上面兩朵並蒂蓮,好生秀麗,楚青遙遙地望着她,她似乎知道楚青要說些什麼,笑了笑,從肚兜中掏出一塊厚實的香餅,“我刺了另外兩人的曲骨穴,果然如你所說,那小販皮肉都成那般模樣,爲了保全一雙腿,只好將他們祖傳的夜來香餅贈與我,你說,這般懦弱的男兒,怎麼配活在這世上?”
她一點點地走近楚青,將他抱在懷中,楚青的胸下一陣陣劇痛,雙脣發白,杜若一步步往池邊走去,“阿青,這世上除了我爹爹,已無人值得我愛了,姐姐要做件大事,你乖乖地去,我不久便來陪你……”,她將楚青用力一扔,卻發現楚青的手緊緊地抓着自己的衣襬,她臉上有戲謔的笑,容不得杜若多想,兩人齊齊落入水中。杜若試圖去拽開她的手,可是楚青眼雖閉了,但手卻抓得緊,一副玉石俱焚的樣子,杜若掙扎着將衣服脫去,楚青直直地往池底沉去,她爬上岸,撿起所有的東西,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世上有何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若你這般動作便爲了與人同歸於盡,那麼此刻陪我葬身湖底有何不可?
陰池不深,但對於她的個頭,再加上身負重傷,本毫無生還的可能,若不是自己手中杜若的衣服順着水流往下頭的陽池流去,小南瓜眼尖發現了,雲中鶴好生折騰一番,楚青才又撿回一條命。
只是從此,她斷了對這世間的念想,明明十二有餘的少女,卻似老嫗一般,孤獨而枯燥的活着。
“楚青,過來”,雲中鶴站在醫堂門前,喚她過去。
“這幾日,身體可有恙?”,他抓起楚青的手腕,單指按於寸口,“脈象還算正常”
“先生要是沒什麼事,楚青回屋去了”,楚青抽回自己的手,低頭說道。
“事倒是有一樁”,雲中鶴纔開口,忽的又嘔了一口鮮血,那幾乎稱不上人血,顏色之黑,扎眼的很,他癱到到藤椅上,差點就要摔下去。
輪到楚青按住他的腕後,與那夜不同,雲中鶴的脈息飄忽不定,她重用力觸按至筋骨,沉取而下,卻還是有幾瞬失了起伏。
“先生,你究竟怎麼了?”,楚青此時才意識到,那夜在日鶩灘,雲中鶴的嘔血並非但是誘騙自己因蠱入體的手段。
“楚青,扶我去冰室”,雲中鶴努力平穩自己的吐息,卻還是忍不住咳了兩聲。
楚青用池硯的輪椅將雲中鶴送到了冰室,她扶他躺在冰榻上,他面色慘白,似乎片刻,銀髮又多了幾根。
“楚青,去苗城一趟,找六鳶婆,若我死於這冰室中,青山的一切都交給你了……”
“先生,你不會有事”,楚青面無表情,但內心卻波濤四起,她從未想過,三番四次救她命的人,也會有一日,這樣臥於榻上,好似苟延殘喘。
“出去”,雲中鶴閉上了眼睛,將手一揮。
楚青走到冰室外,轟的一聲巨響,冰室的石門被牢牢合上,裡面的冰天雪地再看不見,在楚青面前的只是一方不會說話的巨石。
第一次,她被他從濰河中撈出,又髒又臭,他答應了將她帶在身邊,從此先生爲父,青山爲家;
再一次,他慌亂地將她從陰池撈出,看着凍得脣色青紫的她,第一次呵斥了哭哭啼啼的小南瓜,將她在懷中給捂了一夜;
他給她說過大江南北的傳說,希望往事不再羈絆她,在世間走一遭不易,怎能渾渾噩噩?
他剛治好她的紅斑時,給她畫了一個三瓣鈿,眼波撩撩,似是重生;
她並非沒有怨過他,當毒反噬的時候,當撕心裂肺的時候,當她彷彿死寂的時候,可正因這些揮之不去的過往,才讓她一次次心甘情願的嘗草、試毒,哪怕明知前方是深淵,也往下跳。
楚青也不懂,她究竟是真的做得到以命相抵,還是因爲有他在,她便萬事不懼?
回到莊中,楚青便開始收拾行囊,她找出池硯曾修改過自己畫的天下的版圖,確定了苗城的位置,越過濰河,再穿過一片樹林,便是名滿天下的蠱毒苗城。
小南瓜被醫堂中的聲音吸引而來,看着楚青在藥櫃忙上忙下,不禁問道。
“師姐,你在幹嘛?”
“阿南,我下山這段時間,你要好好守着青山,我可能要好一陣子纔會回來”,她手上的動作沒停,仍然在邊找邊拿着路上所需的東西。
“啊!師姐,你要去哪?”
“總之我下山一趟,你在家別生事”,楚青沒有直接回答小南瓜的問題,自顧自忙着。
“師姐,帶我一起去吧?”
“不行”
“師姐,我絕對不搗亂!帶我一起去吧!師父是不是閉關去了?我一個人很無聊的!”
“不行”,苗城的人雖熱情,可若是遇上了不速之客,手段也不是泛泛之輩可以承受。
“師姐!”,小南瓜看楚青神色堅決,跺了跺腳,“我要去!”
“休想”,備好藥材後,楚青便去了內室配藥,留小南瓜一人生着悶氣。
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怨楚青,小南瓜自晚膳後便見不着人影,楚青又上山一次,在冰室外叫了幾聲“先生”,卻無人迴應,她只好緩緩的躬了下身,“楚青明日啓程”。
夜晚的青山並不安靜,即使入了秋,也仍有蟲兒不知疲倦地叫喚着。楚青心事重重,這一趟怕是艱險,雲中鶴的武功雖不比醫術,卻已遠勝一般人,能將他傷至如此地步,怕是來者不善。
她正想着,突然身邊有一聲尖銳的叫聲,原來是上次的跗猴,它站在樹枝上,“吱吱唧唧”地叫着,似乎是讓楚青去抓它,可楚青如今哪有那份心思,何況夜深露重,還是早早回了莊中是好。
她剛擡腳要走,那猴兒尖銳的大叫一聲,跳到楚青的頭上,整齊的髮髻瞬間便亂了,楚青既鬱悶又生氣,這猴兒早不來晚不來,偏生這時候來,她將手往後一伸,欲抓住它,可猴兒靈活得很,輕輕一跳又離她有數尺遠。
楚青見它不是有意侵犯自己,兩隻大眼睛直直地盯着自己,像是有求於她,雖心中覺得納悶,便也慢慢地跟在身後,那跗猴真是通了靈,走幾步,停一會,像是怕楚青跟丟了一般。約摸走了一里路左右,在一個小山洞裡,看到了一隻母猴子,那猴兒低聲嗚咽,聲音悽楚得很,公候爬到它的身前,身後撫摸它的背,眼睛還時不時望着楚青,一副哀求的模樣。
楚青現下定睛一看便明白了,原來這母猴兒怕是在哪摔斷了腿,此刻左腿正軟塌塌的垂在一旁,而這跗猴怕是平日見着自己山上採藥,病急亂投醫,也不怕自己記恨它偷了流光劍一事。她一走近,那母猴兒便嚇得發抖,公猴子便唧唧叫了兩聲,接着兩隻猴子緊緊抱在一起,楚青看了,還真是覺得好笑,她摸了摸那母猴的左後腿,骨頭錯了位,她胡亂摸來一根枯木,在自己嘴邊比劃了一下,示意它將其咬在口中。那猴兒也聰明,有樣學樣,給它接好骨後,楚青還尋來了忍冬藤、白花蛇舌草、半枝蓮等,將其搗碎,敷在傷口中,最後撕下身上的一塊布條給它包紮了起來。
那公猴上躥下跳,似是又要帶楚青去哪個地方,楚青看天色已微亮,便執意離開,那猴兒不知從哪找來一根長木,在空中揮舞,然後再塞到楚青手上,接着便不斷揮舞手臂,在空中畫圓。
楚青暗自覺得可笑,這猴兒還真是畜生,偷了人寶劍不說,還撿了根破木頭給自己,難不成還一物換一物?
爲了脫身,楚青收下了,那猴兒將楚青送到了莊前才返身歸去。
楚青將那木條隨手一扔,回到屋中,將行囊拿上,合好了門,便離開了這上池莊。
秋意已濃,青山上的許多老樹都變成了枯枝,殘存的幾篇黃葉不敵風的侵襲,晃悠悠的飄下,又被秋風帶起,吹向西邊,而那,便是楚青遠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