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硯和林常山走的那天,小南瓜拉着楚青給他們送行,走到山腳,他淚眼婆娑,語氣沉痛。
“池硯哥哥,還有大林,你們要常回來玩,嗚嗚……”
“阿南不哭,得了空就到曲州來……”,池硯開口哄着小南瓜,因爲林常山自昨夜和楚青回來後,便面色沉重,難得的寡言。
“嗚嗚,大林……”,小南瓜雖然平時口上總說池硯比林常山風雅,可最捨得不得還是這陪着他打打鬧鬧之人。
林常山見這小傢伙哭得梨花帶雨,只好將煩心之事放在一旁,低下身,摟過他的肩膀,“這麼捨不得我,那和我回曲州好了……”
小南瓜回頭看了一眼楚青,楚青一臉無謂,擡手,“好走”。
他又只好撲回楚青身上,“師姐,我不走……”
林常山見他哭哭啼啼,心底也是酸楚,只好故作瀟灑的又將他從楚青身邊拎到面前,“哭哭哭,再過幾月,都要束髮了,和姑娘似的”
小南瓜聞言,抱着林常山,哭得更嚴重了。
池硯走到楚青面前,他聲音溫潤,“青山你最熟悉,那猴兒拿着劍無用,指不定扔在哪了,阿南答應我會找到的……”
楚青沒有說話,她不習慣別離的場面,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突然,一陣風迎面襲來,撩起的風沙令人睜不開眼。
人未到聲先至,“小硯,常山,這兩位是?”
待楚青的視線恢復了正常,出現在眼前的人,一攏紫衣,玄紋雲袖,腰間繫着犀角帶,只綴着一枚白玉佩和一長笛,比起池硯,這人更添兩分溫潤。
池硯的面色並不好看,聲音極低,“萍水相逢罷了”。
那人卻仍是禮數十足,抱拳拱手,“在下池虞,若是家弟有冒犯之處,還請包涵”。
說完,他轉身又對林常山說道,“爹讓我來接你們回曲州,免得路上又生事端,南星也來了”。
遠處,隱隱約約傳來馬蹄聲,楚青便拉着小南瓜往山上走去,一會兒便見不到人了。
沒過多久,一輛華麗的馬車停到了衆人面前,幾匹馬的馬鞍上都烙着大大的“池”字,一隻玉手緩緩地從簾子中伸出,走下一人,兩彎蹙眉,一雙露目,態生兩靨之愁,嬌襲一身之病,淚光點點,嬌喘微微。
“硯哥哥,南星好擔心”,她撲在池硯的胸口,眼淚像珠子一般止不住地掉,“南星聽說你的腿出了事,便從曲州趕來了……”
“我去城裡一趟”,林常山不合時宜地打斷晏南星的話,牽過一匹馬,疾馳而去。
留下的三人不免有些難堪,池硯拍了拍南星的背,“我沒事了,回去吧”。
馬車揚塵而去,楚青從一旁的樹叢中走出,望着逐漸消失的黑點,心裡暗歎。
“晏南星,還真是好久不見了”
“楚青,他們本就是要離開的,你在期待什麼呢?”,楚青轉過身,慌忙地跪下。
雲中鶴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他神色溫柔,除了帶有一絲雲遊歸來的疲憊,看上去和傳說中的不老童顏很是相符,小南瓜在一邊也高興得很。
“先生,楚青將外人留於莊中,甘願受罰”
“師父,是我,不關師姐的事”,本來還面帶笑容的小南瓜聽到楚青這麼說,只好一併跪下,乞求雲中鶴不要再責怪楚青。
雲中鶴倒沒說什麼,扶住二人的腰,腳下生風,往山間的莊裡飛去。
入了夜,小南瓜早早睡下了,雲中鶴走出莊中,楚青在後面跟着。在小南瓜的面前,他最多隻會說些山外的趣事。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他纔會拋開那些沒有意義的笑談,問起莊中的事宜,再說說他又在何處尋到了難得一見的毒物。
兩人很快便走到了日鶩灘,她也不知道爲什麼他獨愛這塊溼地,只要歸來,便常常站在這,一站便是幾個時辰。
“阿南是不是前幾日吐血了”,他雲淡風輕地問起。
“是”,楚青心裡發酸,他真不愧是世人口中的神人,事事逃不過他的眼,可爲何每次問起的都只有小南瓜?
“幾次?”
“四次,先是黑紅,而後慢慢變爲平常顏色”
雲中鶴沉默,楚青以爲他在醞釀怒火,可眼前的人卻一個沒站穩,摔倒在地,“哇”地一聲便是一口黑血。
楚青被眼前的情況嚇呆了,明明這些年,雲中鶴再未犯過,怎的今日會這般狼狽?
她上前扶他,將他的腦袋枕在自己的腿上,“先生”,可一開口,便再也說不出什麼。
雲中鶴虛弱地拍了拍自己胸口,“一晃眼,小楚青都長這麼大了,爲師老了啊……”
“先生不老”,楚青鼻中一酸,他再怎麼掩飾,鬢腳還是泛了白,“先生,是不是身上的藥不夠了,楚青再去……”
他擺了擺手,“楚青,這麼多年,你是不是很恨我?”,他沒忍住,又嘔了一口血。
楚青忙用衣袖去擦他的嘴角,“先生,你救了我的命,養我成人,教我醫術,還給了我可以見人的容顏,楚青怎麼會恨你……”,她說得十分動情,幾乎要落下淚來。
雲中鶴正想伸手去撫她的面頰,楚青微微一躲,換了臉色,滿是戲謔和無奈。
“要恨的話,怕是餘生都不夠。楚青的命是先生的,用不着這般,先生若是有奇珍異草,直說便是,楚青不敢有違”,她的醫術比雲中鶴想的要好,扶他的時候診了脈,雖然嘔出的血色和小南瓜的相似,但他的脈象強勁有力,並無任何生命垂危的樣子。
雲中鶴聞言,只好站起,“楚青你真是越來越無趣了,爲師好不容易逗逗你,我還以爲那兩小子讓石頭開花了”。
楚青早已退後兩步,躬身,兩手垂落在身側,一副等待發落的樣子。
“此乃苗城金絲蠱,於蛇、蠍、蜘蛛、蟾蜍、蜈蚣五毒養成,至陰至毒,但若養於至陰的女子體內,則是世間珍品……”
“好”,她從未拒絕過,他既開了口,便有能耐讓她接受,若明知掙扎是無用的何不和和氣氣?
“乖徒兒”,雲中鶴將手中的竹筒塞拔下,在楚青的手臂上割開了一條口子,一條小小的金色蟲子如同餓狼見着肉般,瘋狂的往她的皮肉中鑽去。
雲中鶴看到那金絲蠱安然無恙地鑽進了楚青的皮下,滿意地從懷中掏出一個熟悉的白玉瓶,遞給楚青,可她卻沒有伸手去接。
那金絲蠱渾身倒刺,正沿着她的心脈緩緩地往身體深處爬去,就像…對!就像柳如歌的長皮鞭,她想起池硯一臉溫柔地對自己說,“楚青,唯有螻蟻是苟活”,便覺得眼前的白玉瓶扎眼得很。
雲中鶴捏住她的下巴,輕而易舉地使她的嘴張開,一顆所謂的續命丹又這麼保了她一時。
“楚青,你現在還不能死”
誰不曾想比那螻蟻活得像樣?可又有幾人,命不由己、不由天,生死都在一人手上?
回到莊中,天已微亮,楚青坐在前院的木樁上,她怔怔地望着青山最高的地方,她只去過一次,自然是託雲中鶴蓋世輕功的福。
那時,天未亮,他將長長的白袍披在她的身上,飄雪落下白色貂毛上,融爲了一色。
晨光刺破天邊的那一瞬,楚青身上的病痛彷彿都消失了,山腳下的一切被桔黃的暖光蓋着,連落下臉上的雪花也有了動人的顏色。
她那時已習慣了與雲中鶴的相處,他多數時候都很好,唯有試毒不成功時,纔會敗露那兇殘的一面。
楚青是真的不恨他,一開始便說好的交易,她這般命如敝蟲,也不願這麼死去,更何況他?
雲中鶴的黑髮上落滿了雪花,可他直視着紅日升起的方向,她不知他在想些什麼。
“師姐,你臉色怎麼這麼白!”,小南瓜的叫喚將楚青驚出了回憶,她蹙了蹙眉,搖了搖頭。
“這秋也來得太快了吧,今日怎麼這麼冷,師姐我去給你那件袍子”,他說完便要轉身,卻突然想起什麼,一拍腦袋,滿臉狡黠地說,“阿青,池硯哥哥有留東西給你噢”,說罷,從衣袖中掏出一把陰沉木削成的小木劍,還不及一掌大,上面是熟悉的筆跡,“青山綠水”。
小南瓜把木劍往楚青手中一塞,剛想轉身回屋,被楚青叫住。
“阿南,你都和林常山說什麼了?”
“我……氣死我了!這個大林說話就像放屁一樣,明明答應我不說,我再也不理他了!”,小南瓜氣急敗壞地跺腳。
“是不是什麼都說了?”
“他問我你爲什麼一開始不救他們,我就說因爲四年前,你救了一個人,卻差點死在人家刀下,還把你的香囊,醫書都偷走了,一說我真的要氣死了,雖然一開始是我要救她,可是她也太壞了吧,你對她那麼好,她還恩將仇報……”
“你記性還挺好的”,他對人倒是掏心掏肺,巴不得什麼都告訴別人。
“我還記得啊,她前兩日還好好的,突然就不見了,不過,她長得還真好看……”,他跳到楚青的面前,捧着她的臉,“我師姐也好看!”
楚青本想推開小南瓜,可他一靠近自己,胸口就鑽心地痛了起來,那金絲蠱明顯地動了起來。
小南瓜哪知道這些,他看楚青沒有推開自己,乾脆一把抱住了她,“師姐,你知不知道青山綠水是什麼意思啊?”
楚青疼得幾乎要暈厥過去,可那金絲蠱卻突然停了,她當做什麼都沒發生,搖了搖頭。
小南瓜學城中私塾的父子,搖頭晃腦。
“青山綠水不相送,後會有期終有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