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春光明媚(三)
楊老爺樂的不行,“七八十來個?你當掙公爵是種白菜不成。青雀,公爵很難掙的。”像鄧永這樣憑着軍功先封侯,再封公,成化年間可沒幾個。
青雀不服氣的昂起小腦袋,好似對楊老爺說的話非常之不贊同。
本來這是不大禮貌的行爲,偏偏她年紀幼小,神態天真,看在楊老爺眼裡,除了可愛,還是可愛。
“青雀,爺爺教你讀一首詩好不好?”楊老爺對着青雀就心軟,柔聲哄着她,拿出本詩集,教她讀着一首田園詩,楊萬里的《菜圃》。
“此圃何其窄,於儂已自華。
看人澆白菜,分水及黃花。
霜熟天殊暖,風微旆亦斜。
笑摩挑竹杖,何日拄還家。”
青雀聽完,歪頭想了想,呲着小白牙笑了,“爺爺,我就能聽懂一句,‘看人澆白菜’。”她牽着弟弟妹妹去過菜地的,見莫二郎澆過白菜。
爺爺伸出手臂抱過她,指着詩集上的字,一個字一個字讀給她聽,再解釋是什麼意思。青雀要是能聽懂,就乖巧的笑,要是聽不懂,大眼睛疑惑的看向爺爺,爺爺就會講的再通俗一點,再形象一點。
讀完這首詩,廚房把點心送來了。因爲一位是老人,一位是孩子,所以都是些甜爛易克化之物。小米發糕,棗泥山藥糕,鬆穰鵝油卷,藕粉桂糖糕,清淡小菜,另有兩小碗熱氣騰騰的雞湯小餛飩。
青雀看着滿滿當當擺了一桌子的吃食,卻不動筷子,“爺爺您吃,我去哄青苗和青樹。”楊老爺微微笑了笑,“快吃吧,你弟弟妹妹都有。”這孩子不吃獨食,知道友愛弟妹,很不壞。
青雀夾了塊小發糕到自己面前的小碟子裡,認真的許諾,“爺爺,往後我掙了公爵,天天請您吃好的!”
楊老爺呵呵笑,“好啊,等爺爺老了,享青雀的福!”
其實他現在已經年過七旬了。不過他一則保養的好,二則生平不做虧心事,坦坦蕩蕩,故此極顯年輕,看着也就五十出頭。
用過點心,楊老爺牽着青雀慢悠悠在花園轉了一圈,教給青雀識別各色花木。林嬤嬤看在眼裡,心裡直嘆氣,“哄她讀書寫字,哄她吃點心,完了還要帶着她走幾步,唯恐積了食。孫小姐幼時,老爺都沒這般上心。”
楊老爺牽着青雀從花園回來,才坐下不久,門房送來了一張拜貼。“這是什麼呀。”青雀趴在楊老爺身邊探頭看着,好奇問道。
“是一位姓鄧名麒的世孫從京城回鄉祭祖,,明日要來拜訪爺爺。”楊老爺耐心講給青雀聽,“這位世孫祖居在會亭,和咱們是一個縣的。”
“青雀,天朝有公爵、侯爵、伯爵三等爵位,鄧家如今是公爵。公侯府邸的嫡長子通常是世子,嫡長孫雖沒封號,俗稱世孫。明日要來拜訪的客人,便是寧國公府的世孫。”
“是孫子啊。”青雀咯咯咯笑起來。
楊老爺又是氣,又是笑。發狠要打,又捨不得,最後板着臉說道:“這般口沒遮攔,明日客人來,爺爺設酒筵招待客人,罰你在書房寫字。”
青雀眼珠轉了轉,衝着爺爺乖巧的笑,“不是孫子。”
說他是孫子,便罰我在書房寫字;說他不是孫子,便不罰了吧?
楊老爺撐不住,大笑出聲。
古堤之上簡陋的酒肆中,迎來了一隊穿戴講究、看着十分體面尊貴的客人。
這隊人很扎眼。前後都有騎着高頭大馬的壯士護衛,中間是數名正值二八年華的美貌少女,圍着一位中年婦人。這中年婦人挽着規整的圓髻,插金戴銀、綾羅綢緞的,猛一看上去,該是富貴人家的奶奶太太。
因堤上風光極美,鄰近村莊也好,縣裡也好,倒也時不時的有人過來賞景玩耍。掌櫃的見多識廣,也不以爲異,笑着讓到酒肆中坐下,燙上酒來。
等這撥人依着大小尊卑或是落了座,或是站着服侍,掌櫃的留神聽他們說着話,才知道那中年婦人並不是什麼奶奶太太,而是一位有點身份地位的媽媽。聽周圍幾個丫頭陪笑奉承,這媽媽姓吳。
掌櫃的燙好酒送上,又送來下酒小菜,不過是些豆腐、臘肉、醬瓜、合菜之類,笑道:“鄉下地方沒甚菜蔬,客人莫怪。”
吳媽媽品着桃花酒,慢條斯理詢問掌櫃的,“貴莊之中,可有三歲上下的女童?若是成化七年夏季出生的,便更好。”
旁邊一名俏麗機靈的丫頭見掌櫃的笑而不語,知道是心中有疑惑,忙說道:“打聽這些女童倒不爲別的,是要施捨些米、面和四季衣裳。我家有位姐兒,正是成化七年盛夏出生的,卻是身子骨一向不大結實。故此,要做些積德行善的好事,替姐兒祈福。”
鄉下人家,聽說家裡只要有三歲女童就能得些米、面、衣裳,還不得樂壞了?這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富人圖個心安,窮人得些實惠。
掌櫃的心裡一沉。
他已人到中年,人又機敏,可不是好糊弄的。這夥人擺出這麼大陣仗要找尋三歲女童,若說單單爲着爲姐兒祈福,掌櫃的根本不信。
一定是另有圖謀。
三歲上下的女童,青雀可不正是快三週歲了?這孩子別說在鄉間了,那份相貌、氣度便是放在京城也是出挑的,掌櫃的想到這兒,背上微微冒汗。
他細想了想,把村裡農戶家兩三歲、三四歲以至四五歲的女童都說了說,唯獨漏過了莫二郎家。莫二郎姓莫,才搬來楊集沒兩年,他可不算是楊集村民。你們要施捨米麪衣裳,輪不着他。
吳媽媽安坐酒肆之中,從人帶着米麪衣裳等,依着掌櫃的指示,把有女童的人家看了一遍。他們雖來的莽撞,備下的米是精米,面是細面,衣裳是顏色鮮亮的細布做成,針腳異常細密。得了施捨的人家,都是大喜過望。
從人回來之後,都對着吳媽媽搖頭。
又是沒有,又是看了一堆小村姑?吳媽媽輕輕嘆了口氣,命人還了酒錢,客氣的告辭,一行人緩緩上橋,走了。
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掌櫃的額頭漸漸冒出汗。他把小二叫過來,“你去府裡告訴林嬤嬤一聲……”說出口後又覺着不對,“你看着店,我回府裡一趟。”
這間酒肆,是楊老爺的。
掌櫃的匆匆到了楊宅門前,正好遇上青雀牽着青苗、青樹要回家。見了掌櫃的,青雀甜甜笑着問好,掌櫃的笑問,“上完學了?青雀,今兒學了什麼啊。”
青雀一一數着,“讀了一首詩,爺爺說是宋朝詩人的,詩名是菜圃,種白菜的。學會了十個字,爺爺說雖是很難看,都寫對了……”
聲音稚嫩清柔,如擊玉罄,如出谷黃鶯,掌櫃的微笑看着她,“大叔正想去你家,跟你爹孃換幾擔米糧。”還是送她回家吧,誰知道那撥人到底是何居心,會不會回頭再來。
若是見了面,包管只要一眼,青雀便無所遁形。
青雀快活的笑了起來,“大叔,您和我們一道啊。”把弟弟的小手遞到掌櫃的面前,“您幫我牽一個吧。”掌櫃的笑了笑,俯身把青樹抱在懷裡,送三個孩子回了莫家。
卻並沒換什麼米糧。
會亭.鄧家祖居。
一間幽暗、陰森的密室中,英娘被五花大綁着,口中也堵的嚴嚴實實。她身邊,皮鞭、夾棍、烙鐵、熊熊的爐火,各色刑具都很齊全。
一名相貌清秀的青年男子笑嘻嘻看着她,“娘子,你說是不說?”英娘很倔強,咬緊牙關,不肯點頭。
青年男子慢悠悠拎起沾了水的皮鞭,嘆道:“娘子,咱們夫妻一場,我實在是下不去手啊。”目光變的陰冷、狠毒,抖手揮起皮鞭,重重朝着英娘抽了過去!
英娘臉上一道鞭痕,流下殷紅的鮮血。
青年男子嘖嘖,“瞧瞧,這細皮嫩肉的,我都不忍心了。”拎着皮鞭湊到英娘面前,溫柔問道:“娘子,你說是不說?”把英娘口中堵着的布抽了出來。
英娘喘了口氣,輕蔑看向他,“趙祿,跟你我無話可說。鄧麒要知道我家小小姐的下落,叫他親自來問我。”
“還是這麼不聽話,啊?”趙祿托起英娘白皙清秀的面龐,錯着牙說道:“你是不是媳婦兒,替不替我着想?說,姐兒在哪?”
這趙祿是鄧麒的小廝,英孃的丈夫。說是夫妻,其實兩人成婚不到十天就分開了,趙祿跟着鄧麒回了京,英娘留下服侍自家小姐,夫妻間的情份十分淡薄。
趙祿是名幅其實的利祿薰心。當年鄧麒要他娶英娘,他倒也是願意的,卻無非是看在祁玉得寵,娶了祁玉的貼身丫頭,對前程有利。誰知道祁玉竟會背夫私逃呢,連親生的姐兒也不知藏哪兒去了。趙祿奉命來套英孃的話,一開始也是打疊起溫柔功夫想哄出來的,後來看着實在不行,焦燥起來,動了武。
他跟着鄧麒上過戰場的人,一旦發了狠,哪還顧得上憐香惜玉?英娘頗吃了番皮肉之苦。
眼見得英娘還是倔強,趙祿扔了皮鞭,笑道:“娘子,我換個新鮮的你試試。”把燒紅的烙鐵舉了起來。
英娘眼中閃過一絲恐懼。
“鄧麒!你個縮頭烏龜!”英娘恐懼至極,絕望的大叫,“你負了我家小姐,又來折磨我,你不是人!”
一個黑色的人影出現在屋門口。
趙祿眼尖,忙把烙鐵放下,點頭哈腰的迎了上去,“爺,您來了!”
來人一襲玄色長衫,約二十左右的年紀,身材頎長,面容英俊,一雙眼睛細長秀美,溫文爾雅之中又透着公侯之家的貴氣。
他並沒理會獻殷勤的趙祿,涼涼看了英娘一眼,簡短吩咐,“放了她,收拾乾淨,帶到偏廳見我。”
趙祿連連答應的功夫,他已頭也不回的走了。
英娘渾身冷汗,癱在地上。趙祿一邊替她鬆綁,一邊抱怨道:“姐兒是爺親生的閨女,你告訴一聲怎麼了?自找苦頭!”
趙祿跟慣鄧麒,知道他的性子,哪敢讓他長久等着,把英娘收拾整齊,臉上胡亂塗抹了藥膏,急急送到偏廳。
英娘走進偏廳之時,鄧麒面窗而立,背對着她。暮春時節,他又正在盛年,背影中竟滿是蕭瑟之意。
英娘看着他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曾幾何時,這人還和小姐你儂我儂,海誓山盟,如今他已另娶,什麼都變了。
鄧麒緩緩回過身,一字一字問道:“英娘,我女兒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