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春光明媚(二)
楊集這樣的地方,只初一、十五纔有肉賣,平時是沒有的。莫二郎幹農活兒是一把好手,祁氏善於持家,兩夫婦養活着三個孩子,日子倒也過的不好不壞。每逢初一、十五,祁氏必會到集上割了肉,給男人、孩子打打牙祭。
楊集因有楊閣老這樣的鄉宦在,縣裡的差役從沒有人敢來橫行惹事,很太平。村民日子順當,也就捨得吃穿。像莫二郎一家這樣的日子若是放在楊集也沒什麼,換個村子,便會顯着怪異。要知道,有些莊戶人家一年到頭也捨不得割幾回肉,偶爾吃頓肉,必要捧着粗瓷大碗出去蹲在門口吃飯,飯碗上那一片兩片厚厚的肥肉,能招來多少豔羨的目光。
這晚一家人圍坐着吃過飯,祁氏手腳麻利的把飯桌收拾乾淨,把碗筷拿到廚房洗刷。之後,燒好熱水,大人孩子一律洗臉、洗手、洗腳。
全部洗好的時候,天也黑透了。鄉下地方不興點燈熬油的,一摸黑就上牀睡覺,拴好門,祁氏抱着小青樹,莫二郎牽着青雀和青苗,回了一家人睡覺的暗間。
青樹還小,跟着爹孃睡大牀,青雀和青苗合睡一張小牀。祁氏哄睡青樹,輕手輕腳下了牀,走到兩個女孩兒牀前看了看。青苗已經甜甜睡着了,青雀睜着兩隻大眼睛,還很精神。
“咋還不睡?”祁氏嗔怪。
青雀從被窩裡伸出小手,拽拽祁氏,“娘,我闖禍了。”聲音低低的,小眼神兒也很可憐。那幅模樣分明是在說,“我悄悄告訴你啊,你可別告訴爹!”
祁氏柔聲問她,“咋了?”
青雀眼珠轉了轉,坐起身子,趴到祁氏耳朵邊,低聲把下午的事說了說。青雀小腦袋瓜裡頗有些懊悔,下午這麼跑出來,明天想去也去不成了呀。
祁氏笑着把她塞回到被窩裡,“叫你爹明日一大早去楊老爺府上問問,這麼不聽話的小妞妞,楊老爺還叫不叫上學了。”
“不叫拉倒。”青雀躺回到被窩裡,小聲的、沒底氣的嘟囔道。不叫就不叫唄,他不教我,我還不希罕呢。
祁氏替青苗掖好被子,溫柔拍着青雀,“乖妞妞,睡吧。”被祁氏柔聲哄着,青雀小臉上有了甜蜜笑容,臉皮漸漸合上,睡着了。
祁氏坐在小牀邊,入神看着熟睡的青雀。莫二郎也下牀過來,順着祁氏的目光看了過去:簡陋的小木牀,粗布鋪蓋,青雀花朵一般的小臉蛋。
莫二郎拉拉祁氏,祁氏輕輕嘆了口氣,兩夫妻回到大牀躺下。“這麼嬌貴的妞妞,跟着咱倆可吃苦了。”莫二郎吭吃吭吃說道。
“孩子這不是遭了難麼?沒法子。”祁氏嘆息。她把今天下午的事跟莫二郎說了說,交代着,“你明日到楊府去問一聲,要不,青雀一準兒不肯再去。”莫二郎自然滿口答應。
第二天早上青雀還沒醒,莫二郎已經到了楊府門前。“這麼大的官兒,咱這莊稼人,楊老爺會見咱麼?”莫二郎在門口站了半晌,也沒勇氣拍門。
大門吱扭一聲,打開了。門裡頭走出一句手拿掃帚的僕役,見莫二郎傻呼呼站着,問明原委,笑着說道:“你等等。”依舊拿着掃帚進去了。
沒多大會兒,僕役又走出來,把莫二郎帶進楊宅。過了鑽山、穿堂,繞過一個紫檀架子鑲大理石的大插屏,前面遊廊下掛着各色鸚鵡、畫眉等禽鳥,一位青袍老者立在廊下,悠閒的逗弄着一隻金色的虎鶇。
莫二郎也不敢擡頭亂看,搓着手,結結巴巴把昨天的事說了,“……問聲老爺,還叫不叫孩子來?”
旁邊立着位管家,聽了莫二郎這話,直替他冒汗。合着你家丫頭連老爺都兇了,你這當爹的連賠罪也不會,直通通問“還叫不叫孩子來?”有你這麼說話的麼。
楊老爺一邊逗弄着虎鶇,一邊不經意的問道:“你家小閨女是怎麼說的,她還想不想來?”莫二郎憨厚的笑着,“她說,不叫拉倒。”
ωwш ★ttk an ★C〇 管家差點沒暈過去。
晨曦中,楊老爺開懷大笑起來,“叫,叫!莫二郎,回去跟你小閨女說,爺爺不生氣,照樣教她!”
這天下午,青雀和往常一樣,牽着弟弟、領着妹妹到了楊宅門前。青樹照舊由小丫頭看着玩耍,青苗依舊跟着林嬤嬤等人唸書,青雀則被帶到了新老師的書房。
書房前是幾竿鬱郁青竹,書房內置着一張降香黃檀鑲晶墨玉大案,案上林林總總放着筆墨紙硯、名人法貼等物。楊老爺坐在桌案旁,正埋頭寫着什麼。
這間書房不只很寬闊,房頂還特別高,特別敞亮。小青雀站在屋子當中,顯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
青雀站了一會兒,四處打量一遍,咚咚咚跑到楊老爺身邊,踮起腳尖,想看楊老爺在寫什麼。可惜,她個子太小,踮起腳尖也看不到。
楊老爺覺察到身邊那邊稚嫩的小臉,嘴角愉悅的翹了起來。鄉居寂寞,教教青雀這樣有趣的小妞妞,甚好甚好。
青雀想看卻又看不着,哪裡肯算了。她往四周看了看,椅子雖有,看樣子都很沉,估計自己拉不動。揀了半天,揀了一張最小巧的凳子,使出吃奶的力氣,把那凳子推到楊老爺身邊。
靈巧的踩上凳子,青雀探頭看了過去。午後陽光暖融融的照了進來,青雀彷彿被鍍上了一層金邊,嬌嫩中又透着聖潔。那探着頭、專注偷窺的小模樣,讓楊老爺心底柔柔軟軟。
“小心摔着。”他伸出手,把青雀抱到懷中。青雀先是撅起小屁股,把他鋪在桌案上的宣紙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後坐回到他懷裡,指着流暢灑脫的書法,嘻嘻笑着,“爺爺,我要學這個。”
“你要學的多着呢。”楊老爺抱起她,走到一排排的書架前面,“這些書,都要一本一本讀過,倒背如流。”
青雀吐吐舌頭,“太多了!”楊老爺笑罵,“鬼機靈!”還唬不住你了。
楊老爺挑了幾本書,有經史子集,有地理遊記,有話本傳奇,最後想了想,又加了一本兵書戰策。把幾本書都放到青雀面前,讓她挑一本。
如果挑着經史子集,便教她讀正經書;如果挑着地理遊記,便教她讀閒散書;如果挑着話本傳奇,只好教她讀元曲、小說了。
青雀毫不猶豫,指着那本兵書戰策。
楊老爺怔了怔,微微笑起來。好嘛,怪道這孩子脾氣暴,原來天生的喜好打仗啊。莫二郎那樣的莊稼漢子,怎會生出青雀這樣的小閨女,真是奇了。
自打這天起,告老還鄉的楊閣老除遊山玩水、和睦鄉鄰之外,額外加了一樣愛好:當老師。他曾做過武英殿大學士的人,不知任過多少回考官,是多少人的座師,清流士子們,誰不以能做他的學生爲榮。
他卻認認真真,教起一個年方三歲的女童來。
林嬤嬤是講規矩的人,看在眼裡,暗暗替自家老爺不值。青雀是個好孩子,討人喜歡,可也不能老爺親自教她啊,還得好好哄着她,時不時的巴結討好她,她才肯好好學!
“青雀,千金小姐都沒有你任性。”林嬤嬤蹲下身子,無奈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兒。
小女孩兒給了她一個大大的、甜美的笑容。
春光明媚,楊集的日子,恍若世外桃源。
楊老爺雖是鄉居,常和門生故舊通信往來,朝中的消息都是知道的。至於邸報,他雖遠離京城,住在夏邑,邸報也有縣衙日日送來,從不曾遲慢。
邸報是手抄的,非常珍貴。本朝制度,“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門題奏本,逐一抄寫成冊,五日一送內閣,以備編纂”,而且,“凡各科行移各衙門,俱經通政司轉行”,資格差一點的,根本看不着。
離京城越遠的地方,消息越遲慢。比如說,四川到京城之間的邸報,約需三個月才能傳到。也就是說,京城三月份發生的大事,四川六月份的時候才能得着信兒。
夏邑離京城當然沒那麼遠,卻也要遲上一個月的樣子。
青雀和楊老爺已經很要好了。上課的時候她會在楊家,不上課的時候有時也在楊家,楊老爺看邸報的時候,有時會念給她聽,解釋給她聽。
“撫寧侯鄧永拜靖虜將軍東征,獲勝班師,進爵寧國公。”楊老爺唸完,怕青雀聽不懂,告訴給她,“有一位姓鄧名永的將軍,打了勝仗,朝廷封賞於他,把原來的侯爵提爲公爵。”
“公爵,能吃麼?”青雀津津有味的問道。
你是餓了吧?楊老爺無語看了她一會兒,吩咐僕役到廚房傳飯。
“爺爺,公爵不能吃啊。”青雀嘻嘻笑着,露出一口雪白的小米牙,看上去很可愛,很天真。
爺爺刮刮她的小鼻子,“傻妞妞,那是一個爵位,年俸至少一千五百擔,很多糧食的。”
能吃?青雀忽的坐起來,兩眼放光,大聲宣佈,“等我長大了,也掙一個公爵!不對,是七八十來個公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