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服的領口袖口嵌着無數紗綃蕾絲,裙襬上疏疏的縫着水晶顆粒,像趴着一羣亮閃閃的螢火蟲。雪櫻匆匆地試了試,見諸處都很妥當,忙忙地換回平常衣衫。那女傭極是伶俐,見她剛在妝臺前坐下,只裝做不小心,手輕輕一拂,便將香粉盒子打翻了。
雪櫻哎呀一聲,急急站起身,卻哪裡躲的及?空中粉霧瀰漫,又香又白,簌簌地落在頭髮上、衣服上,渾身上下如掛了一層霜。見女傭面色驚恐,搖頭笑道:“罷了罷了,我去洗個澡再走吧。”
剛旋開蓬蓬頭,熱水撲撲地噴下來,卻聽玻璃窗上亦是刷刷有聲,竟然下雨了。
雨勢徐緩,窗下的花園裡盡是低低的灌木從,只聽見樹葉被打得淅淅瀝瀝地輕響。門房將祖蔭帶到書房後,微一躬身便退出去了,連房裡的燈都未打開。窗戶軒敞地張着,雨絲如薄霧般,濛濛地往屋裡撲來。天空裡滿布着鉛灰色雲層,低沉沉地壓下來,幾乎與地面連成一片。
只聽門外的腳步聲走近,他心裡一凜,還未轉過身,那人卻已經進來了,恭敬地道:“二少爺,印刷廠今日將喜帖的樣式送過來了,請你過目後好定奪,明日便開工製作。”祖蔭莫名其妙地轉過身來,皺眉道:“什麼喜帖?”
那人聽聲音不對,這才恍然大悟,忙點頭笑道:“對不起,看背影還以爲是……竟然認錯人了,不好意思。”伸手將一疊請柬放在桌上道:“煩您跟二少爺說一聲,讓他趕緊定了樣子,印刷廠好開工。”也不待他答應。忙忙地轉身出去。
屋裡光線不明,藉着微光只勉強瞧見紅色請柬上印着大大的喜字,如火焰般騰騰地燒到眼睛裡。他心裡如沸水翻滾。胸中痛楚,咬牙默默唸了兩遍“櫻兒她絕不會負我”。才能略略呼吸。
天空中刷地閃過一道閃電,鉛灰的雲層瞬間便被白光撕裂了。牆上掛的條幅在這一閃而過的電光裡驀然清晰,上面龍飛鳳舞地寫着幾行草書,字體極是瀟灑不羈,“朝爲田中郎。暮登天子堂。將相本無種,男兒當自強。”
閃電稍待,雷聲滾滾而下,震得窗戶嘩啦啦地抖動。頂燈突然大放光明,燈光如雪水般崩塌而泄,室內周遭倏地從幽暗中掙脫。一個極英挺地身影悄無聲息出現在門口,兩人目光在空中交織,如寒冰春風乍然相遇,鏗然有裂聲。
雲昊突然呆住了。瞬間心中蕩蕩,胸中只是說不出來的難受……遙遙記得當年在南京家塾中唸書時,大少爺雲騰總是最後一個到。一堆僕人丫環簇擁着,磨磨蹭蹭地走進來。老師卻總是向大家誇道:“你們都瞧瞧大公子的氣度。世家子弟地氣質。就應該如這般曉事知禮。謙遜厚道。”又捻鬚笑道:“所謂君子端方,溫潤如玉。”
那時候他還沒誘惑他抽鴉片。姘歌女,他與他一樣,都是朝陽般的翩翩少年……
他又與他不一樣。他是大太太地嫡子,要什麼有什麼。而除了過年節,誰又會多注意他這個沒親孃的少爺一眼?
只因爲他是庶子,便命中註定該這般苦苦鑽營?他心中驀地涌上隱隱怨恨,正要開口說話,卻見祖蔭面沉如水,微一拱手道:“齊公子,前幾日我恰逢回鄉,並不知內子曾向貴錢莊募捐畫展資金。請問齊公子的款項是多少?我雙倍奉還。”
略頓一頓道:“內子性情溫柔,定然爲了畫展募集資金,不得不強顏歡笑。她還在學校唸書,與齊公子整日上報紙新聞,亦對她名譽有損。我今日特意來雙倍奉還,請齊公子日後不要再糾纏她了。”他眉目雖與雲昊一般俊秀,氣質卻大大不同,十分沉穩內斂。分明語意中怒氣激盪,聲調卻極是平靜,說畢靜靜朝他看來,眼神安詳。
雲昊懶懶地踱到桌邊,隨手翻撿桌上的請帖,含笑道:“陳公子一口一個內子,好生義正辭嚴。卻不知陳公子與雪櫻何年訂親?何人爲媒?何日嫁娶?”嗤笑一聲道:“你若能把婚書拿來給我看,我立刻放她走。”
祖蔭微微一怔,默默地想了想道:“我與雪櫻……當初情之所至,並不受婚書約束。我們雖無婚書作證,卻情深意切,真心相對。人生在世,何必在乎繁文縟節?婚書名分,終歸都是虛的,只有真情最爲可貴。”
雨勢漸漸大了。雨點子極密極猛,噼哩啪啦地落下,落在窗沿邊地水管道上,咣咣作響。被窗臺阻礙,飛花碎玉般濺到屋裡來。雲昊起身合上玻璃窗,眉目冷峻,望着窗外緩緩地道:“陳公子真是打得好算盤。在青浦三媒六證地娶來少奶奶,落下齊眉舉案的好名聲。卻讓雪櫻無名無份,忍氣吞聲,委屈求全,在上海與你兩情相悅。”冷冷笑道:“可這世上的事情哪能隨你索取?取了第一樣,就不能再奢望第二樣。陳公子面子裡子都想要足了,未必太過貪
他口氣極是刻薄,說話時眉目十分輕佻。祖蔭強將怒火按下,沉聲道:“雪櫻與我雖無三媒六證,但兩人真情實意,相對時心中再無他者。在我私心裡,這比一紙婚書寶貴的多。”見雲昊斜眼看來,臉上滿是不屑之意,瞬間失去自制,冷笑道:“齊公子名滿滬上,見多識廣,胭脂堆中英雄,視女人如衣裳,幾乎一日一換,不知情爲何物,也屬平常。”
雲昊目光一冷,眼中深邃陰沉,淡然道:“情如天際浮雲,虛無縹緲,用來甜言蜜語,哄騙癡心女子而已。婚書如契約,即使無情無意,將來破產時也有據可查。不至於落得兩手空空。”手緩緩地按在桌上,只覺得觸手輕軟,低頭一看。正是印刷廠送來的喜帖樣式。他心念微動,已有了主意。傾身往椅子中半躺半坐,仰面嗤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與雪櫻情真意切,只怕是一廂情願罷?”拿起桌上的喜帖一揚,嗤嗤笑道:“我與雪櫻小姐一見鍾情,這幾日相處。更是情投意合,已經預備訂婚了。”
祖蔭搖頭不信,冷冷地道:“不可能。櫻兒她不會的。”
雲昊仍是嗤嗤地笑個不停,起身從書櫃旁拿起報紙夾,嘩嘩翻動,嘆口氣道:“你看,八月初九這張,我們在餐廳吃飯,我初次向她求婚未果。傷心落淚。八月十二,與她去永安商場購置新衣被偷拍。”翻到十六日這頁時,眉目舒展,微笑道:“這張是今天的報紙。不瞞陳公子。昨日中秋時,她終於答應了婚事。去洋行取訂婚宴會上地禮服。她本來不準向公衆說地。我卻欣喜若狂,被記者追問後。忍不住泄露天機。”他說話間笑逐顏開,半晌方忍住笑容道:“陳公子,她與你也許曾經情真意切,可是真是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與我纔是真摯深情,還請陳公子日後不要糾纏她了。”
祖蔭看着照片裡兩人親暱的神情、用紅字標出地“齊少親口宣佈好事將成”,心裡亂得如窗外紛紛雨絲;再聽他聲情並茂地解說,眼中怒火迸發,已全然失去冷靜地神色,,一字一頓地道:“你讓我見她,親口聽她說。”聲音不知不覺低下去:“只要她親口說一句……我立刻就走。”
雲昊啪地合上報紙夾,皺眉道:“陳公子真是不解風情。當着新歡被舊愛質問,場面難免尷尬。我可不忍心讓她爲難。”嘆口氣道:“多情總被無情惱,我曾是過來人,陳公子此時地體會,我頗能感同身受,也覺得十分同情。”手裡將喜帖閒閒拍打,忽然雙目一亮道:“雪櫻與陳公子既然有前緣,我如今喜事當頭,也不願計較,就當做善事,請雪櫻小姐到大廳裡去,再跟她商量,若她肯見你,我絕不阻攔。”
指指書房地窗戶,微笑道:“你看,從那裡恰能看到廳中,我與她在下面講話,一舉一動盡收你眼底。縱然聽不見說什麼,瞧她眉目神色,也能猜個不離十。她若實在不肯來,請陳公子莫要怪我。”他的眼睛裡如汪着一潭清泉,明澈見底,語氣推心置腹,由不得人不信。
窗外又是一道閃電,刷地將天幕照得雪亮。雷聲滾滾劈下,震地玻璃在窗框裡索索抖動。密集地雨柱打在玻璃上,如小溪般洶涌奔流。祖蔭只覺雨水像澆到了身上般,冷得徹骨,半晌咬牙道:“櫻兒她不會地……她若真的不願來,我……我就只當自己當初看錯了人……”
雲昊臉色顯得極爲同情,卻什麼話也沒說。起身走到門口,突然駐足赧顏笑道:“陳公子,我一時起了善心,請雪櫻小姐來廳中相見,請你在樓上不要出聲纔好。萬一被她知道,跟我慪氣……小弟好不容易纔求婚成功……喜帖都印得了,莫要爲這個泡了湯。”
祖蔭臉色蒼白如紙,緩緩嚥下一口氣,艱難地道:“你放心,我不出聲就是了。”
雲昊心中快意,面上卻絲毫不露,輕輕合上門退出,走到樓下招手叫個女傭道:“去請小姐穿上禮服打扮好到廳裡來,就說只要我看着滿意,立刻便送她去閘北的紡紗廠。”
大廳的窗戶玻璃上蒙了層霧氣,凝聚成晶瑩的小水滴,如淚水般悄無聲息地淌下。窗外的景物全部籠罩在一片影影綽綽中,再也看不清本來面目。這大雨雖然才下了短短一刻鐘,卻不知道已將人間多少辛苦心血……無情地毀滅了。呵呵,今天更新的比較早埃。正在考慮明天要不要休息一晚……
最近趕稿趕的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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