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寒風獵獵,屋內一片暖融。
書玉推開客房的廂門,便見辜尨披了件裘皮大襖,屈膝坐在靠背軟椅裡。椅邊是烤得泛紅的暖爐,椅子腿處還放着兩對皮筒子。
他見着她,立刻蹙眉:“晚上氣溫這麼低,你又跑去哪裡了?前堂後堂都找不到你。”
這樣一說,她才覺察出冷來,搓搓雙手,就往火爐邊湊。
他長嘆一口氣,一把將她和衣撈緊懷裡,一裹便裹進了他的大襖裡。
“哎呀,我身上涼!”她下意識就要縮回去,被他一把按住,動彈不得。
他不爲所動:“正好到我這裡暖暖。”
她不動了。不得不承認,他的懷裡,又暖和又幹燥,舒服極了。
“這是什麼?”她這纔看到他手裡捧着疊厚厚的線裝本。
他笑了:“這是給你的。”
“給我的?”她震驚,忙不迭接了過來。定睛一看,竟是一本劉氏族譜。
他道:“劉老闆送過來的,入贅的女婿婚前必須通讀劉氏的族譜。劉老闆到處都找不到小順子,於是便託我把這族譜交給小順子的姐姐。”
一句“姐姐”,登時把她窘得裡焦外嫩:“我纔不是他姐姐。”廖神醫說得順溜,她可不想做那行騙的幫兇。
他笑了:“我和劉老闆說了,你是我妻子,與人和善,小順子敬你如長姐。”
她哭笑不得。小順子的年紀顯然比辜尨還大,她倒成長姐了?不過這樣一番說辭也不錯,既不駁廖神醫的面子,又把她撇了個乾淨。
劉氏族譜厚厚一大沓,想來小順子是不會看的。
他連新娘也不想娶,怎麼會願意看這些冗長的文字?
她卻好奇地翻看了起來。
這一看才曉得,原來劉氏一脈竟是靠着族中的女兒纔有了今日的輝煌。
康熙一十三年,劉家的一位小姐入封貴嬪,連帶着整個劉氏飛黃騰達。
此後,劉家又陸陸續續出了幾位昭儀,成了名義上的皇戚。
“喲,還真看不出來啊。”她看得津津有味,彷彿翻閱鄉野畫本。
他瞅她出了層薄汗,於是脫了她的小襖,更把人往懷裡帶了帶:“看不出來的東西多了呢。韓擎祖上出過不少能人,曾躋身順治康熙二帝左膀右臂之列,滿漢兩圈都吃得開。”
她嘖嘖道:“這麼厲害啊,那韓擎怎麼生成這副痞子的模樣?”
他咳了一聲,竟不知該怎麼答話了。
“咦?”忽然,她翻着劉氏族譜的手頓了頓。
“怎麼?”他問,下意識便往她正翻開的那一頁族譜看去。
只見族譜停在了一頁彩繪上。那是一幅畫,畫的是紫禁城的某個后妃庭院。庭院裡或坐或站着幾位宮裝美人,雍容華貴,儀態萬方。
這有什麼不妥麼?他往畫下的註釋看去,原來畫上的這羣宮人都是劉氏的女兒。正中坐着的是當年封了貴嬪的劉家小姐,後頭團簇着的則是劉家挑選出的適齡女兒,跟隨劉貴嬪進宮,服侍其左右。
依然看不出蹊蹺。於是他擡眸看她。
她愣愣地盯着這幅畫看了許久,繼而聲音有些發顫:“這場婚禮是有預謀的。我見過這幅畫,在小順子和廖神醫的木屋裡。”她所見到的那塊布帛,應是畫的原件,而非手中族譜上的拓本。
小順子要婚禮如期進行,她以爲,只要有一場婚禮就好。
廖神醫被邀來診治劉三兒,她以爲,只是那江湖遊醫誤打誤撞而已。
卻原來,新娘必須出在劉家,而廖神醫必須成爲劉三兒的診療大夫。
腦中千萬條線齊齊涌出,書玉凝眸靜思,總覺得線索即將串成答案,奈何又從她指縫間溜走。
突然,她驚出了一身冷汗:劉三兒的瘋癲症該不會和廖神醫有什麼瓜葛吧?
這個念頭剛劃過,便覺得有人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她轉頭,便見辜尨溫和地看着她:“到底什麼事,說給我聽聽。”
顛三倒四地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她也不知他聽懂了幾分。
他聽罷,忽然笑了。
她蹙眉:“笑什麼?”
他說:“這廖神醫,有些來路。”
今日,他欲拆穿廖神醫,卻聽那老郎中在他耳邊說了一句:“先生家的那位小娘子,我見過,就在太阿山那幅兩百年前的絹畫上。”
只這一句話,奈何不了辜尨分毫。他不信鬼神,廖神醫說兩百年前的畫裡頭有書玉,他只會一笑置之。有又如何,沒有又如何?總歸是他妻子,捧在手心裡的疼的人。
但那江湖遊醫提到了太阿山。
一句話裡虛虛實實,分不清哪一部分是真,哪一部分兌了水。
偏生他今夜找到廖神醫跟前時,那老郎中醉得不省人事。
醉酒的時間也拿捏得恰到好處。
“什麼來路?”她瞪大了眼。
他把下巴擱在她的肩頭:“神神叨叨的來路,你不用理他。”
“可是……”她有些急了。
他安撫道:“這些事你不用擔心,我會和劉老闆說清楚。小順子和劉三兒的婚禮成與不成,都不會把你扯在裡頭。至於廖神醫是否預謀了這場婚事,我們不好妄斷,更不好在這個節骨眼上拆散這一對。”
她啞然,果然他總要比她理性。寧拆一座廟,不毀一樁婚。無論站在什麼角度,她都沒有立場棒打鴛鴦。
“那就這麼任着婚禮照舊?”她依然有些遲疑。
他淡淡道:“各人有各人的命數,是福是禍,不好說。”
半晌,他又囑咐道:“不要再私下去找廖神醫或小順子。亞伯雖然看着不正經,但他對生物和醫學方面的造詣遠比你所見的要厲害。他從來喜歡奇奇怪怪的東西,既然他追着廖神醫跑,那麼你最好避開廖神醫以及他身邊的一切。”
“哦。”她很乖巧地應了一聲。
他有些不放心:“我說的話,你不要再當耳旁風。”
她擺擺手:“知道啦知道啦。”
他默了默,一看就知道她沒聽進去,於是只得暗歎一口氣——罷了,那麼他便看緊一點吧。
後半夜,屋子外的風颳得越發猛烈,扇得窗子鏗鏗地響。
書玉睡得朦朦朧朧,卻也被這駭人的大風嚇得有些懵,下意識便往辜尨懷裡鑽。
屋外寒風肅殺,屋內暖融靜謐。她舔舔嘴脣正欲再入夢鄉,便聽門邊有細細碎碎的刮擦聲。那聲音越來越大,似乎有人拍了拍客房的門。
瞬間,書玉嚇醒了。
神智一清醒,門外的響動便愈發刺耳。
她擡眸,見辜尨依舊睡得和穩。
於是她伸手搖了搖他的胳膊。許久,他才茫然地開了一縫眼簾。
“門外有人。”她輕聲道,眉宇間有幾分忐忑。
他立刻清醒了。
伸手把她往懷裡一帶,他凝眸聽着屋外的動靜。
刮擦聲依舊,似乎越來越急促。拍門聲卻再也沒有了。
“你呆着別動。”他說着掀開被子下了牀。
她一骨碌也跟着要下牀,還未落地便被他一個小擒拿反身按到了牀上。他的力道極巧,不會弄疼身下人,卻又叫她動彈不得。
這一上一下的姿勢分外曖昧,可半點旖旎氣氛也無。
“不要跟來。”他皺眉,語氣難得嚴肅。
她只好縮回被子裡,看着他順手披上一件大襖,就往門邊去。
門外冷風肆虐,呼呼地打着窗櫺,一度掩蓋了門口處的刮擦聲。她聽不到動靜,只得心裡乾着急。
一炷香過去,屋內響起了一陣腳步聲。
她心裡一緊,掀開被子便坐了起來。
進來的是辜尨。
卻又不止是辜尨。他的手裡還提留着一個人。
他輕哼一聲,手裡的人便甩落在地。 wWW ⊕tt kan ⊕℃o
那人身量極高,身材壯碩,一個仰面躺倒在地板上,瞪得老大的雙眼半點神采也無。
竟是小順子。
“他怎麼了?”她湊到小順子身體旁,探手試了試他的鼻息。
這一試令她猛地一僵,立刻擡手按向小順子頸側動脈。
她驚愕地擡眸。
辜尨正對上她略顯驚慌的眸子,淡然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