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的氣氛頓時僵了起來。
劉老闆過來打圓場:“喲,您怎麼來了?老太太可還好?”
老嫗冷哼一聲:“老太太最疼愛的三小姐就要被你這麼稀裡糊塗地嫁出去,老太太能好嗎?”
劉老闆抹了抹額頭上冒出的汗珠:“鏡弘師太,我也是沒有辦法啊。三兒病了這麼久,日日可勁地折騰,不說整個劉家,光是她自己都要把自己折磨慘了喲。”
鏡弘並不理會劉老闆所謂的苦衷,道:“那你便找了這麼個江湖騙子來?”
一句江湖騙子,聽得韓擎通體舒暢,說得廖神醫瞬間炸毛。
“這位老太太,你怎麼說話呢!”廖神醫的兩撇小鬍子激動地翹了起來,“同行不相殺,這條規矩你懂不懂?”
鏡弘登時綠了臉:“誰和你同行?!”
眼見這氣氛越來越僵,忽然,虛空裡一陣清清泠泠的笑聲毫無預兆地響了起來。
是四方臺上的劉三兒。
只見她不吵鬧了,踮着腳尖,扒着石欄向四方臺下看來,烏悠悠的眼俏皮而安寧:“師太奶奶,你來看我了嗎?”
鏡弘立刻柔和了眉眼:“三兒聽話,快下來,到奶奶這裡來。”
wωw◆ тt kдn◆ C○ 劉三兒卻搖搖頭:“師太奶奶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下去。”
鏡弘仰着頭看着劉三兒:“什麼事?”
劉三兒指了指依舊盤坐在地的小順子,輕輕柔柔道:“我想嫁給他。”
一番話,直教在場衆人瞠目結舌。
難道竟真是那出英雄救美俘獲了美人心?
韓擎瞪眼,這小順子倒是傻人有傻福。
鏡弘愣了一瞬,繼而企圖挽回:“三兒你在生病,等病好了再談這件事好不好?”
劉三兒聽罷,眉頭一皺:“我不!你們不答應我嫁給他,我就不下去!”
劉老闆趕緊道:“好好好,嫁給他就嫁給他。今日太倉促,明兒爹爹就把婚禮給辦了,你看如何?”
劉三兒這才眉開眼笑。
辜尨忽而湊近書玉耳邊道:“看看,人家姑娘多爽直,喜歡了就嫁。”
書玉哪裡聽不懂他話裡的揶揄?於是面不改色地胡說八道:“你若像小順子那般從天而降、英雄救美,我自然也答應得爽利。”
他聽罷,不禁失笑:“英雄也分很多種,有一種是他英雄救美了,那美人還不知道。”
她擡眸看他一眼,道:“明明是美人問了,偏偏那英雄不告訴她。”
他摸了摸下巴,答:“誒,陳年舊事,英雄不屑去說道。”
她忍不住笑了,白他一眼,別過了腦袋。
婚禮就這麼稀裡糊塗地籌備起來了,廖神醫高興得小鬍子直翹,鏡弘師太氣得眼冒火光。
書玉從下人口中得知,原來那鏡弘是劉家老太太的貼身女侍,早年隨老太太一同遁入了空門。劉三兒年幼喪母,養在老太太身邊長大,自然與鏡弘很是親厚。
誰料老太太離了劉家不過短短几年,劉三兒便患上了莫名的瘋癲症。
小順子的媳婦,就這麼訂了下來。書玉想來還覺得恍惚,小順子喜歡的是那捲清朝舊帛上所畫的舊式女子,劉三兒雖帶着幾分古韻,但和畫中女子的氣質還是有着天壤之別。
小順子會喜歡麼?
想到這裡,書玉心裡忽地打了個突。
這場倉促的婚事裡,衆人關心過劉三兒的想法,顧及到了劉老闆的心思,也合了廖神醫的心意,獨獨,沒有人問過小順子的意思。
那個木訥而呆滯的大漢,他願不願意娶劉三兒?
當夜,劉宅里人聲鼎沸。衆家僕爲了明日裡的婚禮,忙得焦頭爛額。
書玉在人潮裡艱難地尋找小順子的身影,奈何無功而返,連廖神醫也不知道小順子去了哪裡。
彼時,廖神醫已一副老丈人的模樣,一手舉着個酒罐,一手端着盤小菜,好不快活:“不用擔心。明日就要成婚的人了,今日撒個歡、一個人靜一靜,也是人之常情嘛。小娘子要不要過來也喝一杯?”
繞了無數圈子後,書玉在劉宅東坡的祭祖臺下找到了小順子。
月夜下,小順子安靜地坐在一株老樹樁前,目光沉在夜色裡,不知飄向了何處。
書玉坐到他面前,道:“明天你就要做新郎了,恭喜啊。”
小順子回過了神,茫然地盯着書玉看了半晌,慢吞吞道:“不。”
書玉蹙眉?“不”是什麼意思?不想娶?
小順子艱難地吐出了幾個字:“不能娶。”
書玉一愣,不能娶?怎麼就不能娶了?
小順子看着書玉,一臉認真道:“一輩子,只娶一個。”
書玉回過味來:“難道……你明天要娶的……不是第一個?”
小順子在書玉震驚的目光中點了點頭。
“那你的第一個妻子呢?”書玉只覺匪夷所思。小順子既然已經娶了妻,那麼廖神醫在一旁瞎折騰個什麼勁?難道,小順子的髮妻棄他而去?
小順子沉默了半晌,緩緩道:“我不好,讓她等,我回來了,她不等了。”
書玉沒聲音了。無論小順子與他髮妻的故事是怎樣的,明日小順子就要和劉三兒成婚。
婚禮迫在眉睫,新郎卻說,不能娶。
最要命的是,除了書玉,沒有人知道新郎的想法。
“我去和他們說,你不想成婚。”書玉站起來,就要往回走。
剛站定,她的手就被牢牢握住了。
小順子皺着眉看向書玉,一字一句道:“要成婚。”
書玉一頭霧水。
“明天,婚禮,要的。”他很耐心地說:“不會坑了三小姐,放心。”
書玉驚愕得不能自已。他既不想娶劉三兒,卻要這場婚禮順利舉行,偏還承諾這場空頭婚禮不會傷了劉三兒。
他哪來這樣的自信?
“三兒,瘋的,嫁不了好人家。婚禮後,她好了,就可以,找個好人,嫁了。”
小順子頭一次說這樣長的句子,舌頭打結了無數次。
最後,他急得額頭冒汗:“信我。”
書玉一時無言。八尺大漢盤腿坐在樹樁前,眼裡的焦灼和渴求不似作僞。
又能怎麼樣呢?沒有這場婚禮,廖神醫不治劉三兒的瘋癲症,劉三兒便一輩子嫁不了人。若婚禮舉行,劉三兒癔症得除,沒準還有一線希望。
是福還是禍,書玉這麼個外人,做不了主。
她長嘆一口氣,道:“今晚我就當沒見過你。”
臨走時,她隨口問了句:“你的那位髮妻,現在在何處?”一問完她就後悔了,這不是揭人傷疤麼?
她以爲小順子不會回答。哪知,他伸手往祭祖臺方向的虛空指去。
指尖一頭落在了濃重的夜色裡。
“那裡,她一直,在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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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裡,人聲依舊喧囂。
廖神醫喝得眼紅脖子粗,整個人七倒八歪地癱在了座椅上,見着經過的書玉,還不忘舉杯吆喝一聲:“找着我們的新郎了麼?”
書玉心裡一股邪火沒處發,於是倒了回來,目露譏誚:“明兒就是你寶貝孫子大婚,你不去關心關心他,自己一個人在這裡快活?”
廖神醫小鬍子一挑,彷彿聽到了極大的笑話:“孫子?哎喲喲折煞我了,他可是我祖宗!”
書玉一梗。不與酒醉的人計較,更何況這醉酒之人就算清醒時也沒個正經模樣。
忽然,她又想起一事:“既然小順子討到了媳婦,你可得依言收亞伯爲徒啊。”
廖神醫眼神一晃:“你說的是那個小洋鬼子?”
“他啊,”廖神醫咂了咂嘴,“我可以教的,他不屑學。他想學的,我不能教。”
書玉不解,醫術還有能教不能教之說?還欲再問,廖神醫已嘟嘟囔囔說起了醉酒胡話。
這江湖遊醫,十句話裡,不知有幾句是真的。
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來,書玉索性離了大堂,往客房而去。
夜漸深,露微涼,她不禁緊了緊小襖。
起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