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泣冢、正籍(一)

在臨着太平街西的那條大同街上,此日竟一反原本的冷清,到處人煙輻輳,一道道白牆下停滿了達官顯貴的私轎,街上的人們個個錦衣玉帶、談笑風生,手裡都揣個紅帖,走到一座府邸前敬送,上面寫的是:‘某某拜賀過良侯大人來京喬遷’。給看門奴才瞧了,便許攜帶各樣賀禮入府。

“讓開,讓開!”

身後突然傳來幾聲大喊,惹得衆人回頭望去,見是兵部尚書介文武騎馬走在最前,後面幾名軍士擔着一個檀木大箱,緩緩地向人羣行來。

衆人都躲到道旁,紛紛向介尚書作揖;誰知這介文武並不停馬,徑直朝街那頭去了。

“這介兵部不來拜良侯,來此做什麼?”已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知情的說:“諸位不知,這葉永甲今日也在收拾新房,就離良侯此處不遠。”

“我等可均不知道啊。”

那人便笑道:“葉大人爲官久了,對這些虛榮自然不重視,做事低調,比不了方爲新貴的良侯,此乃常理。不過奇的是,這介兵部竟非要巴結那葉廷龍,人家指不定還嫌棄他呢。”

“介大人一直對這屬下百般迴護,我等能說什麼?不用管他了。”衆人便一鬨而散了。

“對,這個桌子,擺到這兒!嗯……”

蔡賢卿正站在大廳上,指揮着下人把東西件件擺放。

“蔡公,這裡怎麼樣了?”

葉永甲的聲音從窗外傳來,引得賢卿急忙走到窗前,隔着櫺子說:“都差不多了。不過這新居……是否寒酸些?”

葉永甲苦笑道:“哪都似您老人家出手闊綽。置辦這些,僅花了晚輩十兩銀子。”

“爲官簡樸些,自是好事,”蔡賢卿倚着窗說,“都學那個過湘人,養成什麼風氣!”

正談論間,見一個家僕趕過來稟道:“主子,兵部的介大人前來。”

葉永甲瞧了蔡賢卿一眼,回了句“帶我去”。

“介……介大人!”

一開門,介文武就直挺挺地站在面前。

“廷龍,”介文武笑着走進來,“今日趁你這喬遷之日,趕着去城西教堂買了那口鐘。今日再賣與你,大抵就不犯忌諱了。出價一文。”說罷,他命軍士擡過箱子,打開後,裡面果然放着個西洋大鐘,立起來,如半個人一般高。

葉永甲聽他這話好笑,但知其心懷好意,便勉強忍住了,從褡褳內抓出一把碎銀,拍在介文武的手上:“您不辭辛苦,就爲了幫我遂這個心願,下官實在欽佩,惶恐至極。這些錢充當路費,您收了吧。”

介文武並不客氣,把銀子攥緊了,不禁偷瞄幾眼,見有三四兩之多,便坦然收去:“這點滴水之恩,廷龍何須如此恭維我。”

二人又一同去選放鍾之址。誰知介文武看了幾處風水,都不滿意,非要以風水爲先。葉永甲無奈,只好問蔡賢卿。

蔡賢卿對風水倒也頗知一二,領着搬鐘的轉了好一圈,最後指着南面的書樓說道:“此處有個閣樓,放此大鐘,極爲合適。”

介文武終於答應了,速令軍士拖住鍾,上閣樓安置。

“介大人可否坐敝處吃幾口茶?”眼見着完工了,葉永甲便轉頭相問。

“朝廷近日立相,要撤換一批省臣,本官還要回去摻和,實在忙碌。改日必來與你小酌一番。”他連說幾句‘勿怪’,旋即轉身走了。

蔡賢卿亦來告辭,葉永甲謝道:“多虧蔡公幫襯,纔沒費我多少功夫。”便叫人送他出府。

這蔡戲子是步行來的,送客的奴才要備馬,卻被前者拒絕:“吾尚要觀一會兒景,不必勞煩你們了。”手持竹扇,就上了街。

他信步到了街心,冷眼見良侯府的大金匾下,聚着一羣‘上進’的官吏,搶破頭地往裡遞帖,心中一陣冷笑:‘湘人是個喜排面的人物,這等投機取巧之輩也容入見!不怕髒了眼睛。真以爲自己地位有多高……區區一介賤籍罷了。’

正要離開,忽然被‘賤籍’這兩個字在腦裡一閃,止住腳步,騰時想道:‘我幫他完成一件大事,如今一步登天、目迷五色了,大抵是忘了咱的恩情!我正好盤問他一遭,看這後生是不是個白眼狼!’蔡賢卿怨氣已生,便撞開人羣,大步走至門前,向看門者叫道:“我要進府!”

看門奴才坐在馬紮上,盯賊般打量他兩眼,不接話,輕蔑地向地上唾了口唾沫。

蔡賢卿麪皮漲紅,大聲罵道:“奶奶的!你個奴才,敢這麼對客人?”嚇得周圍的人一哆嗦。

那奴才毫不示弱,拿開馬紮,怒眼圓睜:“你不遞名帖,擅自闖門,老爺不打你出去,便是恩德了。”

“哈哈,”蔡賢卿跨起腿,叉着腰,把袖子一擼,指着自己的臉道,“你看清楚!老爺是葉侍郎的人,整日在宮裡和過思興一起辦事!汝不讓開,小心挨你主子的鞭子!”

奴才見他氣勢洶洶,不是個好欺負的主兒,心中竟有些怕了,便老老實實地坐下,嘴中嘟囔說:“進便進,扯這些沒用的幹什麼……”

蔡賢卿發出冷笑,不顧衆人目光,光明正大地走入府去。

行到內院,見數個奴才迎至,說湘人還在張羅宴席,請客人廳內等候,隨即將其帶了過去。

待客廳裡坐了不少人,鮮豔的綾羅綢緞閃花了賢卿的眼睛,而他只有一身布衣能穿,令後者有種莫名其妙的自卑感。他不敢揀前頭的椅子坐,又不肯靠邊冷坐,只好選了個無關大雅的地方,倒在太師椅上。

不及飲茶片刻,左右便傳來了刺耳的嘲笑聲,有的直開嗓說:“良侯果是商人出身,這堂下還能容納賤籍。要我是主人,早教他臭罵一通,趕出屋外!”

“你看這模樣,約是個老戲子罷!”

“戲子怎麼了!”蔡賢卿一摔茶碗,“蔡爺一生走得路比你們寬,見得人物比你們廣,南京城裡城外都要爲我作賀,你們做得幾品高官,還至於巴結商人,豈不是連戲子都不如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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