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明白,這個身份意味着什麼,尤其是身處這場博弈之中的你。”尉遲尚漳垂眸看着手中的黑子,低聲說,“九王殿下。”
……
楚逢君無聲掀開羽睫,直呆呆望着頭頂的烏漆橫樑出神。
“……呵,尉遲尚漳。你以爲辭官回家,便能就此脫離這盤棋了?”
想得美。莫說我,單是碧璽殿的那條狐狸,就絕對不會允你置身事外。
“相、相爺您睡醒了?”赭衣令史可憐巴巴地探頭來瞧,“那麼那麼,可否請您趕緊把手上這幾份信件看了?門下省那頭可催得緊呢……”
“門下省催得緊?這可真有趣了。”楚逢君緩緩坐直了身子,雙手交握擱在案頭。“門下省的最高長官已被免官,誰還讓他們催這麼緊?”
“唔,這個……”赭衣令史摸摸後腦勺,隨即擺出一副慘兮兮的表情:“唉唉,相爺啊,小的們也是給逼的。門下省的那位主事從來就沒個好臉色,那位尉遲大人免了官,咱們也估摸着門下那頭會暫時輕鬆一陣,沒想到那位主事比尉遲大人還能折騰人……”
“哦?果真有趣。”楚逢君揚起脣角,全然不理會令史的苦惱:“本閣記得門下省的主事大人有好幾位,你說的是哪一位呢?”
令史一臉憤怒:“當然是那個家底硬的!”
楚逢君一面點頭一面思索:“哦,家底硬的……你是說舒玄?”
要說那幾位門下省的主事官,還是隻有出身舒家的舒玄最有威信。年不過二十二,無論辦事的能力還是爲人品質都是上乘之選。雖說依靠家族之力進入門下省曾讓一衆官員頗有微詞,但舒玄的確是個當得起重任的人才,所以時間一久,自然就無人敢再說他的不是了。
“對啊對啊,就是那位舒大人!”提到這個名字,令史便是滿肚子悶火。
楚逢君暗自嘆了口氣,取過方纔令史遞來的幾封書信,乖乖地依次拆開來查看。
令史登時傻了眼:這這這、怎麼可能!
這頭驚奇還未結束,就聽見房門外有人來報:“相爺,相爺!門下省主事舒大人到了!”
“老天,說來就來!”令史甩甩腦袋,擡手在額頭上拍了一記,立馬催促楚逢君:“相爺請快些看吧!舒大人都親自跑來了……”
“急什麼,本閣這不就在看麼。”楚逢君慢條斯理地折起一封信箋,再展開另一封。
“門下省舒玄,求見中書令楚大人!”
令史別過頭去暗暗抹淚:完了,這會人都到門口了。
卻見楚逢君悠然揚眸,“舒大人請進。”
令史開了門,一名着墨綠色官袍的青年大步邁入,細細觀其面目,眉骨清秀眼眸狹長,且鼻樑端挺,脣紅齒白,竟是男生女相的臉貌。隨着他步伐的靠近,一股淡淡的蘭麝香氣氤氳開來。
楚逢君笑容溫文,立刻吩咐令史道:“給舒大人看座上茶。”
“不必了,楚大人。”舒玄向他一揖,“臣專程前來向大人索要這兩日的卷宗。”
據說舒玄是舒沁的表兄……楚逢君心底苦笑不迭,嘴上裝傻道:“咦?這兩日有卷宗待理嗎?本閣只道尉遲大人離朝,這門下省就得歇工了呢。”
所幸舒玄涵養極好,也算沉得住氣的,眼角跳了跳,他再揖一記道:“現下楚大人可知門下省運作如常了嗎?請大人將這兩日的卷宗交給臣。”
“……”楚逢君笑臉從容,“看來這下一任門下侍中的人選,非舒大人莫屬了呢。”
“哈,承大人的吉言,臣就在此先行謝過楚大人。”舒玄皮笑肉不笑,“但是還請大人先將這兩日的卷宗交來。”
令史垂頭偷笑。
想不到中書令大人也有今日……呵呵呵,果真是一物降一物啊。
熬不住了,楚逢君終於嘴角一撇,失笑道:“罷了罷了,本閣敗給你了!”說着從案頭一堆凌亂的書本中翻找出兩冊裝訂妥當的卷宗,“喏,都在這裡。”
“嚇?!結果您早就看完了?!”令史瞪圓了眼指着楚逢君大叫。
“唉呀呀,那是自然啊,也不想想本閣何許人也?呵呵呵……”
被耍得團團轉的令史抹淚跑掉了。舒玄將兩冊卷宗收好,向楚逢君一揖,面無表情地道:“多謝楚大人,臣告辭。”
“舒大人慢走啊!不送了喔!”
看着舒玄的背影消失在視野內,楚逢君慢吞吞斂下眸中的調侃之色。
唉,差點要忘了,今晚便是舒家那位芙姬小姐的生辰宴。
*****
霜州駱城,南城門。
天色已然大亮,淡金的陽光令城中的晨霧漸次散去,呼吸間溼漉漉的氣味變得溫暖,再仔細一嗅,又覺着這氣息間似是夾雜了難以言明的古怪味道。
尉遲採跟在方宿秋身後,原本還打算好生瞧瞧駱城中的各種物與人,然而當她走上街道,所見的卻只有滿目瘡痍。
她幾乎快要忘了,這座城鎮曾經被僞九王的叛軍洗劫。
“小方……呃不少爺,爲何這些難民還未得到安置?”她壓低了嗓音,附在方宿秋耳邊小心問道,“朝廷的撫卹款應該早就發下來了吧?”
“撫卹款?”方宿秋眨眨眼,似乎明白過來是什麼東西了,纔回道:“那個啊……應該已經發下來了吧。”
尉遲採杏眸一瞪:“啊?你爹既是駱城縣令,發放撫卹款該是份內之職啊。”
“……你懂的還真不少。”方宿秋掃來古怪的一眼,“不過,我爹幾乎從不跟我說撫卹款啊賬本啊什麼的,我還小嘛,管這些事的人應該是大哥和師爺他們。”
正說到師爺,就見那灰衣八撇胡的老男人走來。他向方宿秋恭恭敬敬地一揖:“小少爺,夫人請您上車。”
“哦,好。”說着這小男孩伸手來捉尉遲採,“走吧小菜,隨我一道……”
“小少爺,小菜是下人,不可與您同乘一車。”師爺又揖。
尉遲採悻悻地望着八撇胡:“師爺呀,那樣的話,婢子要如何照顧小少爺呢?”
“夫人與小少爺同乘,小菜你就不必去湊熱鬧了。”八撇胡咧嘴一笑,現出滿口煙燻黃牙,直笑得尉遲採渾身起雞皮。
方宿秋兩眼無辜地望着尉遲採:“小菜……”
“安啦小少爺,等咱們到了霜州府,婢子再陪您一起玩,好不好?”尉遲採眯眼假笑。
傳說中的打腫臉充胖子……啊啊啊小方你快點撒嬌說一定要小菜陪啊!
“好。”說完,方宿秋乾脆利落地轉身去找他娘了。
“……”喂!你還真走啊!
送走了小少爺,八撇胡師爺轉過頭來衝尉遲採露齒一笑:“小菜啊,新人難做,這一路你就得跟着我了。”說着伸手在尉遲採的手背上捏了一把,尉遲採嚇了一跳,趕緊把手縮回去,嘴角抽搐道:“那、那個還是算了!我我我跟着其他人就好……”
“不行哦,你是照顧小少爺的貼身侍女,這地位可就不同其他小僕小婢的了。所以呀,你要由我親自調教!”說到這裡,八撇胡笑得快流口水了。
她、她是烤鵝麼?爲毛這男人要用一副面對美食的表情對她笑?
師爺一把扯過她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將她往後拽去:
“來來來,這邊來,咱們要跟着車隊後頭的僕役們走!”
*****
申時末,舒府。
用過午膳後,舒沁便一直留在府中陪妹妹玩耍。舒沁長舒芙近十歲,然兩人自小玩在一起,感情倒是好得如蜜裡調油。加諸這兩個月裡妹妹都在宮裡與太祖妃同住,難得回到本宅裡,姐妹倆聊興正盛,便讓人沏了一壺好茶,坐在閨房裡開始閒聊。
“原來尉遲家的那位昭儀,並未同陛下一道返回帝都呀。”舒沁捧着暖騰騰的茶盞,小心啜飲一口茶水,“不過,她能與逢君一道去霜州玩,真好……”
舒芙雖然猜不着太祖妃究竟在想什麼,但是太祖妃不喜歡昭儀,這是她瞧得最明白的:“纔不好吶,尉遲採是受陛下的聖喻纔去霜州受苦的,哼哼,到時候若真輪到你去,怕是你躲都還躲不及呢!”她叉腰撇嘴:“反正皇祖母不喜歡尉遲採,所以就想了點法子,好讓她回不來。”
舒沁眨眨眼,面上露出驚訝之色:“咦?原來是皇祖母讓她回不來的嗎?”
“大概是咯,那個昭儀長着一張漂漂亮亮的臉蛋,但是腦子卻一點也不濟事,唉。”舒芙擺擺手,學着太祖妃的優雅動作,將臉頰旁散下的鬢髮撩去耳後:“真不知阿驍要如何忍受這種蠢姐姐呢。”
“阿驍?喔,你是說尉遲家的那位少爺?”舒沁伸出一根纖指點點下巴,“聽你的口氣……阿芙,你和他感情很好?”
舒芙嘟起粉脣,“應該算是吧——總之,今晚他應該會來的,我專程讓人送了請帖去尉遲府呢。”
一年一次的生辰,自然要讓阿驍哥哥來陪自己一起過啦。
“尉遲府……我聽說最近幾日尉遲府都不見開門。”舒沁回想着昨兒個經過尉遲府門前時聽到的小道消息,“似乎是因爲尉遲家的那位宗主出了什麼麻煩吧。”
舒芙學着小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是啦,最近皇祖母也在煩這件事,她說那個尉遲尚漳無緣無故地辭職離朝,說不定是膽小害怕了,再說不定是……”
“再說不定是?”舒沁聽得雙眼晶亮。
舒芙聳聳肩:“皇祖母沒說咯,我只聽到這麼些。”
舒沁哦了一聲。聽妹妹提到皇祖母,她就會不自覺地想到與楚逢君昨夜的對話。
他說,他有未婚妻了,他不會娶她。
舒沁也嘆了口氣,將妹妹摟在懷裡,聽她繼續說些有趣的事。
酉時二刻,前來參加舒芙生辰宴的賓客們陸續到府。舒沁急急忙忙地拉了妹妹在府門口等着——她好不容易纔讓妹妹答應請楚逢君來參加生辰宴。
可是,昨天他對她說了那樣絕情的話……他今天真的會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