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城內。
曾在古書記載中讀到過關於蝗災、饑荒乃至瘟疫的描寫,今日親眼見到,方知何爲“千村薜荔人遺矢,萬戶蕭疏鬼唱歌”。
一路上視野範圍之內,屍橫遍地,滿目瘡痍,死去的人不曾掩埋,血肉腐爛被老鼠啃食,未死的人靠在街邊苟延殘喘奄奄一息,家家門戶緊閉,空氣中瀰漫着腐朽酸臭的味道,像是臨近死亡的氣息。
白祁月不動聲色自懷裡取出兩條素色面巾,傾身過去替雲嵐繫好,嗓音沉定:“這是冰蠶絲所制,戴上總比不戴要保險。”
“你還真是細緻。”
“是你太粗心大意,哪點像嫁了一次的人。”
她嗤之以鼻:“我嫁了也跟沒嫁差不多。”
“那有什麼值得炫耀的?橫豎你這脾氣也伺候不了先帝。”
“……我還不稀罕伺候他!”雲嵐尷尬岔開了話題,“眼看着靠地方巡撫是沒戲了,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還好太醫院的成員沒有全部奉詔回都,留了一部分在鄴城待命,否則憑藉你我二人之力,真是頗爲棘手。”
“就算他們能夠供你差遣,想要治理瘟疫也不是那麼容易的。”她嘆了口氣,露在面巾之外的一雙美目滿是煩惱光影,“我從你書房看過一點醫書,知道可以蒼朮牽引少腹及兩脅者,並用青皮、烏藥、赤芍、元胡來兼理氣血,疏通腎肝,但這些都是最普通的醫理,若是可行,之前太醫院那些人早就成功了,根本犯不着派我們來死馬當作活馬醫。”
死馬當做活馬醫這種措辭着實令白祁月無語,但細想起來她說得倒也沒錯,爲今之計,除了做一些常見緩解措施以外,恐怕就只有將希望寄託於五行山上的藥草了。
“俗話講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鄴城地理位置特殊,聽聞五行山多生異草,其中必有與瘟疫相剋的藥草,我們結合醫書,或許能有轉機。”
二人復又並肩而行良久,看到災民生死分離的慘狀越多,彼此間就越沉默。直到在街角轉彎處見着一個約摸八九歲的小孩子,衣衫襤褸,撲在早已氣絕的孃親身上,哭得肝腸寸斷,白祁月禁不住停下了腳步,也不上前,就這麼定定地瞧着,狹長的眼睛依舊嫵媚惑人,然而褪去慣常那幾分陰森冷鬱,卻莫名多了一絲感同身受的哀傷和淒涼。
看多了他一手遮天的驕傲模樣,乍一見他露出這表情還真有些不習慣。
雲嵐站在他身側猶豫了半晌,終是猶疑着低聲開口:“在想什麼?”
彷彿從夢中被她點醒過來一般,白祁月眼睫微垂自嘲地笑了:“想到往事而已。”
“想到……你的孃親?”她明白這樣很可能會揭人傷疤,但話到中途偏偏就是沒能收回去,於是又急着彌補,“當然,你可以不回答,我……我只是隨便問的。”
她極少有如此笨嘴拙舌的時候。
“你誤會了,我沒有爹孃。”他看起來似乎也並不準備刻意隱瞞身世,迎着她的注視神色寡淡,語氣平靜地回答,“我本是楚國人氏,從小就被遺棄了,曾被一戶人家收養了五年多,到後來他們有了自己的孩子,嫌我累贅,就又把我趕出了門。我一路乞討到了荊國,十二歲被一個地下組織抓去試藥,好容易拼命逃出來,不久後恰被那時的東廠首領看中帶回宮中,歷經十年,直到如今。”
流離坎坷的二十餘年如是被他簡潔明瞭地概括出來,像是對往昔痛苦的洗篩,一字一句都透着揮之不去的蕭瑟,甚至讓聽者連安慰的勇氣都失去。
兩度遺棄,沿街乞討,承受試藥的折磨,再加上加入東廠日復一日的流汗流血,一步一步爬到今天的位置,他的苦難究竟有多麼深沉,哪裡是旁人所能體會的?
他的狠辣無情,或許都是對人生的回敬。
雲嵐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久才勉強找回自己的聲音:“我很抱歉……”
“你又沒說錯什麼,和我道歉做什麼?”白祁月笑了,反而要來寬慰她,“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從前的事情若非機緣巧合,我也不想再去記起。只是惋惜這個孩子,或許就要重蹈我當初的覆轍了。”
小小年紀嚐遍這世態炎涼,自此連尋一分溫情都成奢望。
雲嵐撫了撫他領口褶皺,低聲應道:“我明白的。”
“嗯?”
“我說,我明白。”
上輩子她爲什麼甘心爲賊?在孤兒院沒有依靠的日子受盡欺凌,在盜賊組織經歷過多少危險任務才終於熬出成績,人間冷暖,她都清楚得很。
“那現在呢?你算苦盡甘來了麼?”
她漫不經心地笑了:“你纔算苦盡甘來。”
“都是一樣的,有我在,難道還有人敢欺負你麼?”白祁月順手揉了一把她的頭髮,“人生在世,不過是爲承受所有的困苦艱難而存在着,誰又能真正解脫。”
佛家有云:解爲因果,人生爲因之業力所報之身,痛苦爲惡業力之所果報。無論是令之痛苦還是快樂,都無非是過往之業報,受盡歸空。
他們原本都是不信宿命報應之說的,只是如今身處這地獄一般的境遇中,思及萬千,竟然也會生出恐懼和不安。
心口窒悶難當,雲嵐沉默許久,終是嘆息着答道:“路再難也得往前走,畢竟我命由我不由天。”
白祁月安靜地凝視她,並未迴應,但那雙漆黑如夜的眼睛裡,卻隱隱現出了一抹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