賜婚?
這個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
首先,她並不知道單延仁心裡是怎樣想的,佩玟又是否願嫁,她雖是帝王,卻也不願以王者之尊壓人,免得良願成空,生生弄出一對怨偶。
不過,瞧佩玟丫頭的情狀,倒像是有戲,只是這事不能急,唯有徐徐圖之。
佩玟見她如此模樣,心中不禁惴惴,卻又不敢多問,隻眼巴巴地跪着,看上去甚是可憐。
“你且靠近些。”殷玉瑤朝她招招手。
暗暗吞了口唾沫,佩玟挪着雙膝,湊到殷玉瑤跟前:“皇上……”
微微俯低頭,殷玉瑤輕輕道出一句話來,雙眸隨之一寒:“記住,此話自朕口中道出,入你之耳,再由你道出,說與單延仁知曉,倘若再有第四人知道,你在朕身邊的日子,也就到頭了。”
“奴婢遵命!但凡有絲毫差池,奴婢願身受死難,肝腦塗地!”
殷玉瑤這才點點頭:“去吧。”
直到佩玟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外,她才微微吐出一口氣來。
佩玟再次回到明泰殿時,天已黑盡,殿內沒有點燈,光線十分幽暗,她躡手躡腳地往裡走,不敢發出絲毫響動。
直到繞過屏風,方見殷玉瑤斜着身子臥在枕上,後腦勺上的髻子已經鬆開,青絲軟軟地散開,有幾綹滑下榻,垂向地面。
佩玟不敢驚動,忙又退了出去,卻聽殷玉瑤輕輕擡擡身:“辦妥了?”
“已經妥了。”
“他——是如何回答你的?”
“單大人說,定不負皇上所託。”
聽得這話,殷玉瑤沉默,再沒有作聲。
佩玟福了福身子,側步退出。
螓首微擡,殷玉瑤坐起身子,下榻走到桌邊,提起筆來,凝思良久,方緩緩運筆,寫下一個墨色濃郁的字來:
忍。
忍。
忍字頭上一把刀,可很多事,倘若不忍,便會壞了整盤計劃。
縱使她是皇帝,很多事上,不能忍,也得忍。
單延仁,既然你懂得,爲山九仞,功虧一簣的道理,那就應當能夠領會朕之苦心——朕要忍,你也要忍!
爲了心中最後那個目標,你只能暫時性的,將眼前的難阻當成泡影,堅定不移地追逐自己的信念,唯有如此,才能不爲外物所移,破除萬難,終成大器。
一連寫了好幾百個忍字,殷玉瑤方纔覺得心中之氣稍平,整個人也鬆快了不少,剛想重新回到牀上休息,殿外忽然響起殷玉恆的聲音:“皇上!”
“什麼事?”
殿門“吱呀”一聲開了,帶着一身清寒的露氣,殷玉恆大步邁入殿中:“看守東宮門的禁衛抓到個潛逃出宮的內侍,現押在殿外,聽候皇上發落!”
“內侍?潛逃?”殷玉瑤聞言不由一怔,再擡眸細看了看殷玉恆的表情,頓知此事絕定然還有下文,而自己今夜,註定是難有好眠了,遂嘆了口氣,道:“且把他押上來吧。”
“是。”
殷玉恆側身,朝殿門外一招手,兩名高大的禁軍夾着個身材瘦弱的內侍走進殿內,“砰”地將他砸在地上。
“你且,擡起頭來。”
內侍渾身一哆嗦,卻仍舊只是匍匐在地,半點不敢動彈,殷玉恆走過去,扯着他的頭髮,將他的臉給提了起來。
殷玉瑤凝眸細看,卻不認得,當下面色微沉:“你是哪個殿的?爲何干犯夜禁潛逃出宮?”
內侍嘴脣咬得死緊,無論殷玉瑤如何盤問,就是不肯作聲。
殷玉恆卻失去了耐性,重重一個手拐砸在內侍的胸膛上,那內侍當即“噗”地吐出口鮮血,暈死過去。
殷玉恆鬆手,內侍立即軟軟地癱向地面。
“不瞞皇上,這廝的一舉一動,早在末將的掌控之中,其實他不說,末將也知道,他爲何出宮。”
“哦?”殷玉瑤的鳳眉當即微微挑起,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他是爲了給工部侍郎邱應通風報訊。”
“邱應?”再瞥了內侍一眼,殷玉瑤的雙瞳已然幽深得好似冰窟,“他怎麼又與邱應扯上關係?邱應買通這樣一個人,又有何居心?”
“邱應,原只是交平郡一個不入流的市井潑皮,用重金賄賂原吏部侍郎李貴,捐得洛丘府同知,後小心翼翼不斷鑽營,由地方遷任京官,又走了原工部尚書蔡桀的路子,晉爲工部侍郎。”
“竟有這樣的事?”殷玉瑤臉上浮出幾絲不悅,“怎不見單延仁提起?而且數次考績,似乎也未發現此人劣跡。”
“只因邱應平時爲人小心謹慎,當初蔡桀在時,他便小心翼翼地選擇了疏離,爲此蔡桀還十分地不滿,欲將他擠出工部,故此,蔡桀下臺之後,他非但沒受到牽連,反而因此獲得好評。”
“難道,”殷玉瑤的目光霍地一閃,“他覺着侍郎這位置還不夠,猶想高升?”
“有道是,自古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難知心,末將雖然能探出他與內侍有所勾連連,卻也不知其真正意圖所在。”
殷玉瑤沉默了——她早知道,無論自己如何努力,朝堂之上,永遠都不可能一片清澄,總有些看不見的污垢,被深埋在讓人不易察覺的角落裡,只要稍有浪涌,便會翻攪起無限的污濁。
柄國數年,她愈發覺得,做實事,其實並不難,難只難在“人”上頭,本來思慮得好好的行政方針,一落到實處,總難免走樣,現實裡有太多她無法控制的因素,如深海漩渦,不斷地衝撞着她的意志,讓她頻頻有無法呼吸,即將遭受滅頂之災的感覺。
看着她泛白臉龐上青色的眼眶,殷玉恆心中再次浮起熟慣的憐惜——萬斤重擔,挑在她一個人的肩上,要怎樣鐵打的骨鋼鑄的魂,才能拉動燕國這架無比龐大的馬車,使之朝着正確的方向運轉,而不被任何邪惡的力量,誘惑向萬丈深涯?
帝王,實在比不得旁人,一個帝王的才學、見識、氣度、胸襟,往往決定着整個國家的命運,千千萬萬人的命運,她掌中那盞希望之燈,照亮的不僅是她自己,更是天下人心,倘若她不夠強大,讓自己被冰冷的現實所吞沒,那麼她所有的鴻圖大略,也將隨之化爲飛煙。
試問這世間,有誰解得她的痛苦?她的軟弱?她的悲傷?她的寂寞?
“我累了。”
輕輕地,殷玉瑤吐出三個字,眉宇之間,浮出絲疲倦——自十六歲上遇見他的那一刻起,生命便開始跌宕起伏,狂風巨浪,暗流湍涌,似乎無止無息,永無盡頭。
“皇上,”沉默很久之後,殷玉恆再度開口,“要末將派人,尋回太子殿下嗎?”
“太子……”
提起已經離開自己十餘年的長子,殷玉瑤眼中浮過絲悵然,灰色黯翼褪去,逐漸被亮色取代——
“我在這兒,便等同有你在!”
錚錚誓言,乍然在腦海裡炸響,一股澎湃的力量從心海深處衝出,流向全身上下,將那些煩惱、頹喪衝得一乾二淨!
殷玉恆長長地舒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已經不必再說下去。
“皇上,天下人心,永遠不可能像您想的那樣乾淨,但是,也未必像您所以爲的,那樣污濁,只要皇上不忘記心中之志,不管眼前的困難多麼巨大,都會過去。”
“都會過去,是啊,都會過去。”殷玉瑤若有所思地點點頭,“你放心,朕不會忘記,連千夜晝那樣的魘魔,都不能摧毀朕,何況是他們?”
殷玉恆又踏前一步,從懷中掏出個錦盒,放到御案上:“這裡面盛的,乃是當日出谷時,堯翁所贈靈藥三粒,服後強身健體,百病不侵,皇上不妨一試。”
看着那錦盒,殷玉瑤目光卻是一閃——既有這樣的東西,爲何一直不曾聽他提起?偏偏是現在才……?
光是這樣一想,她整顆心便不免激動起來,臉上卻半點痕跡不露,點點頭道:“朕知道,稍後便服,你事務繁多,先退下吧。”
“是。”
待殷玉恆走後,殷玉瑤將那盛藥的錦盒拿在手裡,越看越是生疑,直凝默了半刻鐘的功夫,纔將錦盒納入袖中,小心翼翼地收起。
經過這樣一番波折,她心中餘浪雖未平,精神勁兒卻已足了不少,又想起朝政之事來,便啓脣喚道:“佩玟!”
“奴婢在!”
“取朕的紫貂披風來。”
“皇上是要出門嗎?”
“嗯。”
佩玟不敢多問,趕緊進內殿找出披風,又提了盞紗制宮燈,陪着殷玉瑤出了明泰殿。
殷玉瑤一路走得很快,沒多時便到了議事院前,看守院門的侍衛迎上來,剛要亮聲請安,卻被殷玉瑤擺手止住。
議事院中一片風清雅靜,殷玉瑤信步而入,原想着趁沒人,去查看一下院臣們批覆過的奏摺,忽聽側邊廳裡,傳出一陣爭吵之聲:
“開啓海貿?那不過只是皇上一廂情願的想法!若不諳熟海上情形,以及具備先進的航海技術,貿然下海,不過是白白浪費人力物力,未見其功,先受其難,與其如此,不若把這部分人力物力,用在開墾拓荒,種植甘蔗、藥材、果樹等有經濟價值的作物上,所獲利潤雖然低微,但一年兩年累積起來,卻也甚是可觀,且風險低,操作易,不是比海上貿易更划算?”
殷玉瑤聽至此處,腦子裡立即飛快地轉動起來,正在撥珠子似地劃拉着,卻聽另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響起:
“元孟兄,你之所言,自然很有道理,可是在下也想請問你一句,這些東西種植出來之後,應當銷往何處?又如何才能保證種植者的既得利益?”
先前說話那人頓時沉默,屋內好一晌寂寂無聲。
看樣子,局面陷入僵持之中。
其實,他們討論的,也正是殷玉瑤最近苦苦思索的——她雖然有開通海上貿易的構想,卻也更清楚,現在的條件和時機並不成熟,絕不能輕舉妄動,否則後果如何,孰難預料。
可是財政吃緊,民生並不富足,卻也是事實,要如何,才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改善這樣的狀況呢?想來不單是她要思考的,也是朝中每一個有識之士,都要認真思索的。
“或者,可以試試開通與倉頡、也牧的邊貿,這些東西,都是他們需要的。”
“元孟兄,你想得太簡單了,且不說倉頡人兇悍,向來只知‘搶-劫’,毫無‘交易’的概念,再則也牧人……也牧人……”說到這裡,話音停頓,繼而微微上揚,“說不定,可以試試,與也牧人通商。”
也牧?殷玉瑤心中也是“咯噔”一聲響——這些年來,她和燕煌曦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流楓金淮倉頡等地,倒是忽視了也牧那大片風沙漫漫之處——只因也牧人由數百個零散部落組成,遷徙流動性極大,是以許多年來,從未有一位君主,將其視作“國”來看待,又因其地苦寒,其民彪壯,也沒有什麼人,對其起侵吞兼併之心,是以,反讓也牧人一直相對平安地生活到現在。
如果,在燕國與也牧的邊地,設立互市通商,後果會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