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玉瑤再一次登上凌天閣頂。
冷。
徹骨地冷。
可是她竟然感覺,似乎,已經有些習慣了——或許在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個完全獨立的世界,只有迫不得已之時,纔會和別人發生交集。
殷玉恆的話猶在耳邊徘徊,刺心之後,餘下的卻是一股子洞穿世事的寂寞。
千年亙古的寂寞。
王者的寂寞。
阿恆說得對,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長久地陪伴她,從前,是因爲她的身邊總是涌動着無窮無盡的暗流,而後來,則是因爲,她已經擺脫種種,凌駕於九霄雲上。
可真的已經是九霄雲上了嗎?
即使上得蒼穹之頂,她又真的幸福嗎?
她默然地站立着,眺望着遠遠近近萬家燈火,腦海裡浮閃出的,卻是四個字——人生如夢。
大約是吹了夜風的關係,次日起來,殷玉瑤便覺着鼻堵喉塞,甚是難受,但她並不願下頭的言官說自己懶散,故而強撐着起身,欲去明泰殿。
“皇上,”佩玟侍候着給她梳頭,瞧着鏡中她略顯蒼白瘦削的面容,略帶幾分憂慮地道,“要傳御醫來看看嗎?”
“不必。”殷玉瑤擺擺手,輕輕咳嗽一聲,“朕不要緊。”
佩玟雙眉蹙起,眸中滿是濃濃的憂慮,卻到底沒有再說——自今年伊始,殷玉瑤骨子裡的那股倔強愈發鮮明,可着勁兒埋頭打理政事,倒像是發狠要跟誰拼命似的。
可是如今,朝內朝外已然一片安寧,皇上這又是跟誰過不去呢?
跟她自己。
只有最知心的幾個人,多多少少能看見她心中的那個夢想,曾經與燕煌曦共同擁有的夢想——她知道,自己餘下生命的全部意義,就是實現那個夢想。
因爲,當一切完成,她便可以拋下所有,回到他的身邊去。
他的身邊……只有他在的地方,纔是她的天堂,不管她走到哪一步,這一點,永遠不會改變。
……
丹墀之下,單延仁停止講述,靜靜地看着龍椅上的女子,他非常明顯地感覺到,今日的她有些神遊天外。
“怎麼不說了?”殷玉瑤輕柔的嗓音響起。
“微臣……奏完了。”
“完了?”
“完了。”
“既如此,退朝吧。”殷玉瑤擺擺手,站起身來。
“臣等告退。”
……
“單大人,”剛走到宮門處,幾名年輕的侍郎便快步跟了上來,沒話找話地道,“單大人這就回衙麼?”
單延仁停下腳步,有些奇怪地看了他們一眼:“不回衙做什麼?”
內中一個叫吳風的,眼珠子轉了轉:“聽說單大人最近極是熱衷開拓海務,下官想向大人當面請教一二。”
“哦?”單延仁冷觀他們形容,已知他們內心真實想法斷斷不是如此,卻也不揭破,轉身邁步仍往前行,“既如此,便跟本官來吧。”
進了吏部衙署,單延仁拿眼朝他們臉上一掃:“這裡沒人,說吧。”
幾個侍郎對看一眼,仍由吳風開口:“有一件事,下官在心中一直擱了很久,想說出來,又怕犯禁,故而……”
他一邊說,一邊細覷着單延仁的臉色,頗有些拿不定主意。
單延仁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脣際卻淡淡浮出絲笑:“怎麼?到了此際,還要藏頭縮尾麼?既如此,諸位請回吧,也不必再站在這裡打嘴現世了。”
“說就說!”吳風到底年輕,沉不住氣,被他這麼一撩,哪裡還能壓得住?當下便道,“五年之前,英聖皇上曾留有遺詔,令今上柄國十年,爾後還政於太子,不知可是如此?”
“確是如此。”單延仁點頭,答得倒也是半點不含糊,“這是天子家的事,與你何干?”
“天子家的事?”吳風脣邊也浮起絲冷笑,“自來天子之家,便無小事,更何況,此節攸關江山社稷,怎可等閒視之?”
“怕是攸關你的仕途沉浮,錦繡前程吧?”單延仁一語道破他的心思,絲毫不留餘地。
幾絲惱怒從吳風眼底浮起,被他強行壓下去:“單大人,請不要轉移話題,好嗎?”
“好,”單延仁略一點頭,“就算數年之後,皇上將還政於太子,但眼下,皇上仍然是皇上,百官,便仍然是百官,各司其職,做好自己份內之事,乃是爲人臣者必須時刻謹守之原則——不要忘了,養你們之人,並非皇上,而是整個大燕國的百姓們,你們食着朝廷奉祿,便該踏實爲國出力,爲民做事,其餘的,不該過問,便不要過問!”
見單延仁一口氣將所有的“路”堵死,吳風等人心知,就算再談下去,也毫無意義,當下告辭出來,各懷心思地去了。
而單延仁悶坐在衙中,心內也不免煩亂,他煩亂的倒不是燕煌曦留下的那道詔書,而是殷玉瑤最近的言行,總是透着些兒頹意,雖不明顯,但從她偶爾恍惚的眼神裡,卻能看得出來。
爲什麼會這樣呢?
明明前兩日,在御書房中,他們還意氣風發地談着海上商貿,準備着大有一番作爲,可爲什麼突然之間,她卻對所有的一切,統統閉口不提?
皇上,您是打算要放棄嗎?
放棄胸中的鴻圖之志嗎?
他呆呆地坐着,看着眼前攤開的文案,卻覺得那些黑色的字,似乎一個個都扭曲起來,讓他難以辨識——他記得的,和她相識以來的每一個細節,他都記得的——大概因爲自己是朝中,最早被她親手簡拔出來的官員,所以對殷玉瑤,這個三十多歲的男子,一直懷着種不一樣的,難以言明的情愫。
他渴望着她一直高擎手中那顆明珠,引領他走向前方,走向一個未知的世界,他渴望着從旁輔助她,創造一個又一個奇蹟。
可是——
雙掌重重往桌上一摁,單延仁“唰”地站起身來——他實在是顧不得了,不管結果如何,他一定得進宮一次,當她的面,問個清楚明白!
“單大人,”剛進明泰殿外宮門,手拿拂塵的喬言便迎將上來,把他堵在門外,“這都快擦黑了,有什麼事,明日起早兒再說吧。”
單延仁本想發作,可略一轉思,仍拱手道:“本官有要事稟奏皇上,還請喬總管通傳一聲。”
喬言兩道細眉微微豎起:“咱家不都已經說過了嗎?叫你明兒再來!”
一股怒火從單延仁心頭躥起,當下再也顧不得,脫口罵道:“閹宦!給本官閃一邊兒去!”
一邊說,一邊伸手便去推喬言。
喬言不提防,被他搡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眼睜睜地看着單延仁從自己面前大踏步衝了過去,直入明泰殿。
孰料,明泰殿中卻空無一人,單延仁心中納悶,折身退出,正四顧茫然間,卻見殷玉恆領着一隊禁軍從廣場那邊過來,略一思索,便迎將上去,喚道:“殷統領。”
“是你。”殷玉恆停下腳步,臉色卻有些冷,“何事?”
對於這個冷麪冷口冷心的男人,單延仁一直不怎麼喜歡,覺得他身上的殺伐之氣太重,讓人難以廝近,今番如不是爲了心中之疑,他是斷斷不會向他開口的。
“請問殷統領,皇上現下在何處?”
“皇上?”殷玉恆虎目微微眯起,上上下下將他打量一番,看得單延仁十分不自在。
“心霓院。”
口吻冷硬地扔下三個字,殷玉恆轉身便走。
心霓院?
單延仁卻像猛然捱了記重錘似的,佇在那裡再也挪不動步——只因心霓院所處的鳳儀宮,已然是深宮禁地,雖殷玉瑤爲女主,後宮空置,但按制,外臣若不奉詔,一律是不能擅入的。
到底是就此卻步,打道回府,還是直闖心霓院,一定要找到殷玉瑤,問個究竟,這位向來滿腹智計的男子,站在路口處,呆呆地作起難來。
不想前方林蔭道上,恰恰走來一個人,遠遠瞧見單延仁,不由停住,再放緩腳步近前:“單大人?”
“呃,”單延仁驀地回神,恰好對上佩玟那雙黑瑩瑩的眸子,如蒙大赦的同時,又有幾分尷尬,“是佩總管……不知佩總管這是,打哪裡來?”
“鳳儀宮。”
單延仁心內一動,神情間添了幾分小心翼翼:“不知……皇上可是在那裡?”
“正是。”
“皇上……怎麼樣?”
聽他如此問話,佩玟心內也是一動——早起皇上受寒,卻堅持不召御醫問診,仍然上朝視政之事,她正愁沒個人解勸呢,剛好就送來一個——素日皇上對單延仁,也是十分信任的,也許他去說說,能讓皇上改變主意?
“單大人若是想見皇上,現在倒是個好機會,皇上正一個人在心霓院中,跟前並無旁人,單大人只管去,外頭交給奴婢照管。”
單延仁擡步,本欲前行,可心中終是覺得不妥——他與殷玉瑤,雖是君臣之分,到底男女有別,這又是後宮,倘若行差踏錯一步,不知會生出多少流言蜚語來,罷罷罷,還是忍一忍的好。
思至此處,單延仁輕輕嘆了口氣,擡頭憂思重重地朝鳳儀宮的方向看了一眼,搖首道:“不用了,請佩總管代爲傳話——”
佩玟打迭起全副精神,定定地瞅着他,期待着他再說下去。
“爲山九仞,功虧一簣。”
“爲山九仞,功虧一簣?”佩玟識字不多,並不解得此話的意思,仍舊拿眼看着單延仁。
單延仁卻擡手向她一揖:“佩總管,拜託了。”
……
“爲山九仞,功虧一簣?”
坐在椅中,身上裹着厚厚的狐裘披風,殷玉瑤仍然覺得陣陣發冷。
“他就只有這麼一句話?”
“是。”
“朕知道了。”殷玉瑤答應着,又接連打了兩個噴嚏,佩玟趕緊拿着輿盒過來替她收拾,口中再次勸說道:“皇上,還是召蔣御醫來瞧瞧吧。”
殷玉瑤擺手,臉上浮出絲苦笑:“佩玟啊,你服侍朕多年,朕從不拿你當外人看——有些話,或許也真只能對你說說——你只道朕傷風感冒只是個小事,卻不知一召御醫,明日滿朝上下便都知道了,用心謀國之人,倒不覺什麼,怕只怕那些腹藏叵測之人,又要藉機生事了——你看看這朝廷裡,纔剛安靜了幾日?倘若朕病倒,或真有個什麼,豈不全亂了章法?”
佩玟雖侍駕多年,但從不曾聽殷玉瑤說這些肺腑之言,此際聞得,禁不住陣陣揪心,卻不知該說些什麼話纔好。
“倘若,朕派你一件要緊的差事,你可敢爲?”
冷不防,殷玉瑤忽然吐出一句話來。
佩玟怔了怔,當即“撲通”跪倒在地:“皇上只管吩咐,奴婢就算丟掉性命,也在所不辭!”
“那倒沒有這般嚴重,”殷玉瑤擺擺手,“就是趁着天黑沒人,去集賢館給單延仁遞個話兒,就說——”
話只說到一半,殷玉瑤看着佩玟臉上慢慢浮起的紅雲,心內忽然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