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曆三月十八前四五天,我和明寬去南京夫子廟進了趟貨,準備趕一年一度的灣頭鎮大集。貨剛進回來,就收到了父親從家裡發來的電報:
“鳳將生,要你回。”
不愧是師範中文系出身,區區六個字,明白地報告了那邊的情況和情緒——銀鳳快要生產了,想我回去陪在她身邊。我興奮地平地蹦起三尺高——我要做爸爸啦!
集趕不成拉倒。天大的事暫且擱下來。趕緊打車票回去。
我風塵僕僕地趕到家,驚訝地看到這幾十天銀鳳的肚子比我正月返揚時隆起得太多。記得我們剛在一起時她的腹部多平坦啊,手撫摩上去光滑柔膩,像鋪開的天鵝絨,像裡下河春天的原野,可現在她躺着,那肚子就像平地鼓起一座巍峨的山巒,站着時身體要稍稍後仰一手扶着粗蠢的腰眼才能維持重心——大腹便便,眉低眼慢,行動遲緩,如同陸地上笨拙的企鵝。女人真是神奇,僅僅八九個月,一個苗條秀美姑娘的體形、外表、氣質竟能改變得如此不同!
但孕婦臃腫遲緩的形象態度何嘗不是另外一種美麗?這是生命的創造,這是豐收的表徵,這是幸福的預兆,這是人間的安詳。楚楚可憐!我在無人的時候真想如以前那樣攬銀鳳入懷,但在實際操作中已不能夠:縱使我是一頭長臂猿,也無法摟下這隻“柴油桶”了。
銀鳳這幾天就到時辰了,兩邊的大人都在忙碌地做着準備。花狗屋裡屋外來回竄得歡,在我和銀鳳面前大搖尾巴,“哧哧”張嘴喘氣的樣子就像是在笑,看來這靈醒的傢伙也爲家裡要增添新成員而極其興奮着。都說狗鼻子比人類靈敏幾萬倍,我真想問問它:銀鳳肚子裡的小寶寶是男娃,還是女伢?
終於,在我回來的第三天晚上八點多鐘,銀鳳“擱”了——肚子疼了。大人們忙催我:“金龍,快到莊南請接生婆!”
我如領敕令。匆匆走在村莊的巷弄裡。轉彎抹角,向南,再向南!我的心裡滿是奇異的興奮,頭腦中飛快地幻化着從來沒見過而馬上就會出現的產婦生養的景象……
五十幾歲的接生婆叫如英,多少年來,莊上不曉得有多少小生命是她的一雙手給接到這個亮堂堂的世界上來的。二十一年前的我出自她的手下,二十一年後,那個嬰孩又像他當年的父親一樣,急急慌慌奔走在前往莊南的巷弄裡,去請她來迎接自己的嬰孩問世。呵,時光如流,生命不息……
接生婆一到我家就吩咐煮雞蛋給銀鳳吃,我一聽就明白了。以前聽說過的,產婦吃雞蛋好生,就像母雞生蛋那樣順順溜溜。我以爲這是個民俗,很難說有啥科學道理,但可以對產婦有一種良好積極的心理暗示,增強其順產的自信心,實在是先人創造和遺傳的大聰明。
哪曉得銀鳳吃了雞蛋沒用,雖然肚子疼,卻不來“陣子”(宮縮)。坐在銀鳳腳頭的接生婆一點兒也不着急,背倚着牀欄閉目打盹,只是在銀鳳嚎哭喊痛時才睜眼看一下。如同一位經驗豐富的將軍,穩坐中軍帳,安之若素,伺機而動。
直到第二天天亮,銀鳳還總是不來大陣子,只是肚子要命的疼,疼得她搖頭蹬腳,兩隻手在牀蓆上拍得“嘭嘭”響,滿臉淚痕,蓬頭垢面,哀哀的哭叫:“沒得命啊!媽媽!疼啊!疼殺我啦!”“哎喲喂,哎喲喂!我也看過人家生養過的呦!不曾像我這個樣子呦!”拿指甲狠掐坐在一旁的我,“都怪你呦,把我弄得這樣子呦!”真像個小瘋婆兒,全然不顧人勸,全然不顧一點兒斯文了!
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金燦燦地打進室內。都七點了。銀鳳從牀上爬挪到牀下,跪在地上,兩手搭在牀邊哭叫着。接生婆終於亮出現代手段的“殺手鐗”,從隨身帶的人造革黑皮包裡拿出針管和藥水,在銀鳳右手虎口上注射了一支催產素,然後要我坐在牀上,讓銀鳳背倚在我的懷中。我兩手捉住銀鳳的兩手,不住地撫慰她。約二十分鐘後,銀鳳突然從我懷裡挺拗起身子,隨着一聲“啊——”的長叫,我聽見好像水流迸出的“嘩啦”聲音……嬰兒出來了!隨即啼出一串初到人間的哭聲,中氣十足,清脆而嘹亮,像部隊衝鋒時吹出的急促的軍號似的。“是個千金!”接生婆對破門進來的兩邊的母親說。
但是肚子還是疼。接生婆用手一摸,笑起來:“我早就悟到了,這肚裡還有!”
我正沉浸在嬰兒出世帶來的奇異的情緒中,聽到這一句真是意外得不得了,神經頓時又繃了起來,莫名地激動!我瞟了兩個母親一眼,發現她們竟然是一臉的汗,臉上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侷促表情。
很快,第二個孩子也來到了世間,伸胳臂蹬腿,像帶着小情緒似的,哇哇大哭,聲音高亢而雄壯,宛若意大利歌唱家帕瓦羅蒂的男高音,清暢、圓潤,極富穿透力。“小夥!是個小夥!”銀鳳媽和我的母親同時失聲喊叫了起來,歡喜的淚水流了滿臉。
這時候我聽見房門外“嘩啦”一聲,跟着花狗沒命地叫了起來。我們忙出去一看,現場讓我呆住了——
我父親癱坐在堂屋門口地上,小板凳歪倒在一邊。他的面前菸頭兒狼藉零亂,如一地蟑螂,起碼有二三十顆……
兩位母親忙上去,一人一條胳膊把他拉起來,三個人哭着笑着:“銀鳳生兒子啦!”“我們趙家有後啦!”“銀鳳功臣啊,好乖乖呀!”
我鼻子一酸,也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