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倆個買了什麼這麼久?”子蘺問,兩人忙把身上的東西放在桌上。子蘺打開一看,一處裹着些糕點,一處裹着幾個烙餅。“就這些?”子蘺問芳音。芳音這才笑嘻嘻從身後變出一罈酒來:“找了好一會纔看見一家酒肆賣這紹興酒。”
子蘺臉上這才顯出高興顏色:“就說你不能把這忘了。”舜英見她還要喝酒,生怕出事,但又不敢勸她。真不知這堂姐在家是怎麼養的,行事竟跟個公子哥兒差不多。
畫舫開動。船行碧波上,兩邊盡是盛開蓮。堤岸上清楚聽見有人吟詩作賦,也有不少少女今日出來觀蓮,行行走走皆半掩其面。畫舫中忽響起管絃笙簫聲,雅興頓增。芳音知子蘺興起要喝酒,便去找船家要酒杯。子蘺叫住她:“再沏一壺雲霧茶來。”芳音半懂不懂答應着去了。旁邊的公子也倒酒上杯,小廝將宣紙展開桌上,開始研磨。看來這人還是個雅客,子蘺看過去。
芳音一手抓着一串酒杯一手提着壺茶過來,雨燕忙上前幫襯。舜英自知自己身體不能喝酒,但又怕子蘺勸酒不得不喝。芳音將酒杯擺在桌上就要倒酒。子蘺:“舜英不宜喝酒,今日這酒合我獨酌,你給舜英倒茶。”舜英見她如此善解人意,倒不好意思不與她喝兩杯,於是讓芳音也給自己倒酒。子蘺笑到:“等你身體好了咱們再痛喝幾壇,現在在外頭咱兩人都喝倒了可不行。”舜英也正擔心這點,於是任芳音倒茶。
子蘺舉杯斟酌,望着湖中芙蕖菱芡生機燦爛,心裡着實歡喜。舜英聽着笙簫歌聲,看着滿目夏景,也心情舒暢。芳音拿了一塊糕點立在子蘺身後吃起來,雨燕只是看着。芳音跟着子蘺放肆習慣,雨燕向來規矩。舜英見她一連喝了幾杯,怕她醉倒,想勸又不敢便朝芳音看去。芳音知道她的意思,笑道:“我家小姐是海量,鬆先生都喝不過。”
子蘺怕她擔心,順着芳音的話說到:“寧波紹興之人每餐前必要先飲酒,我在那住了段時間,不知不覺把酒量練出來。這一壺酒喝完也不妨事,妹妹不必擔心。”舜英聽了才放心下來。
荷香淡雅,笙簫悅耳。旁邊那公子已開始揮毫潑墨,小廝侍立他身後靜靜看着。子蘺瞥見那紙上已是荷花雛形,再看那公子,沉靜專注,舉手間盡是大方氣質。她不禁想起杜甫《飲中八仙歌》裡一句詩,“宗之瀟灑美少年,皎如玉樹臨風前”。“小姐,咱何不也應景作詩?”芳音說到。“詠荷之詩,前人已經寫絕,我們豈不是丟人麼?”舜英不好意思。“前人是前人,咱們不過是應景討個高興,寫來自己看着也高興。”子蘺臉上微紅,正是詩興起來之時,當即讓芳音雨燕筆墨伺候。
那邊小廝瞧見她們擺開筆墨,心裡暗自思想她們是哪家的姑娘。按說能上這畫舫來的不是官宦就是大富,官宦人家家教甚嚴,姑娘家這樣跑出來的也不多。可要說她們是大富人家的女孩呢,那氣質又是書香的。小廝捉摸不透,向公子的畫看去時,畫已快作好。
只見那畫中荷梗直立,託着傲放蓮花。墨入水時水是墨,水入墨時墨是水。留白處白雲嫋嫋,意蘊無窮。子蘺這頭,芳音雨燕已將宣紙鋪上,因舜英是客人,遂請她先下筆。
舜英聞着淡淡荷香,見湖上風荷婉約,略加思索,提筆寫了一首五言絕句。詩曰:
“風輕荷氣淡,碧色繞蘭舟。六月水仙子,綽約塵世遊。”
子蘺稱道:“甚是合你脾氣,婉約秀麗。”“讓姐姐見笑了。”舜英將筆遞給她。子蘺臉色雖微紅,卻十分清醒。望着湖中盡是繁盛花色,又得那公子畫作啓發,藉着興許酒氣,揮筆落墨。
旁邊公子的畫已作好,看到這邊的姑娘正在作詩便坐下仔細聽起來。
“十里芙蕖畫,風拂水墨馨。乾坤竟何色?朗朗一池青。”芳音話音剛落,舜英便忍不住讚了個妙。“姐姐真是豪氣,這等氣勢的詩,只有姐姐能作得。”子蘺只是笑笑,讓芳音去換茶。
旁邊的公子聽了子蘺的詩,心裡也暗暗稱好。方纔怕失禮沒有看兩位姑娘,這時忍不住要瞧那作詩的。失禮一瞥,看得那女子高髻玉簪,雪膚花容。一身素色長袍將她襯得有仙子飄逸之姿,她將這花景比作畫,不知她已婉然入畫。
她們遊了約兩個時辰才從畫舫上下來,舜英已是心滿意足。
船上那對主僕最後上岸,船家恭恭敬敬將公子請出來,公子欠身答禮。小廝忍不住指着走不太遠的子蘺舜英問船家:“那兩位是誰家的姑娘?”船家笑到:“本不該泄露客人身份,既是司馬公子說倒也無妨。剛纔兩位姑娘裡,有一位是當今刑部侍郎大人家的千金。”公子不禁再朝她們背影看去,只是人已隱入柳色中。
“公子,你猜哪個是侍郎大人家的姑娘?”小廝笑嘻嘻地問。公子將手中香扇輕敲一下僕人的腦瓜:“這事不到咱們說。”“誰說不到咱們說!夫人已經張羅着要給公子說親了,今日看上個自己稱心的豈不是強過媒人拉來的?她是侍郎家的姑娘,咱還是大學士府的公子,哪裡虧了她了?”小廝嘴利說了一大串。公子並不搭理他,自顧自往前走。小廝連忙追上去:“我可沒說假話,夫人真是在張羅這事呢。”
子蘺並未提回府之事,而是將舜英帶到飯館中要吃晚飯。幾人出了內城,在宣武門外一處人工湖邊飯館中坐下。舜英見時辰不早怕回去晚了讓長輩擔心,對子蘺說到:“今日已玩得盡興,只是不知爲何還不回去?”子蘺一面讓芳音去叫菜一面答舜英道:“妹妹不知,晚上還有好玩的,玩過這遭纔回去。轎子我已讓芳音叫好,不耽誤回去的功夫。”“叔叔嬸嬸要見我們這麼晚還不會去只怕要着急。”“出來前我告訴嫂嫂會晚些回去,嫂嫂會稟告爹孃。”舜英見她又將事情都打點清楚,心裡不禁佩服。
芳音叫了四碗刀削麪並一盤烤鴨,四人坐下動筷。芳音:“方纔夥計告訴我說這新添了道粵菜,叫什麼‘龍虎鬥’,問咱們要不要嚐嚐鮮。”“你幸好沒自作主張答應下來,否則咱們這飯怕是吃得也不新鮮。”三人都不知子蘺的話是何意思,皆大眼看她。“我同先生學習時,有個廣東人來拜訪他。那人是個十足怪人,生生從廣東帶了兩隻狸貓和幾條毒蛇來。
先生說這些東西這邊山上也有,那人說味道不正。我起初還不知他是什麼意思,後來才明白,原來他將狸貓肉與毒蛇一塊烹調,做成一道菜就叫龍虎鬥。先生讓我吃幾塊,說是有補氣健脾功效。我不好拂逆先生意思,嚐了兩塊。味道確是不錯,只是想來讓人噁心。”子蘺說完,三人着實覺得有些噁心。毒蛇何其生猛,想着它的樣就難以下口。他們旁邊一桌,正好有人點了這道菜。四人伸頭去看,蛇皮翻開,烹得色彩濃重。四人不覺胃口大失。
四人在飯館待了好一會,子蘺不時朝外頭天上看看。明日二十五,是大暑節氣。今天白天已覺得有些悶熱,現在快到戌時才涼快起來。雨燕將帶來的披風給舜英披上,子蘺不禁誇她心細。舜英見子蘺不覺又看看外面天上,疑惑地問到:“這天上有什麼麼?”不等子蘺回答芳音就接過話:“英小姐不知,我家小姐一到晴朗晚上就習慣看天觀星。”舜英這纔想起母親說的她懂得什麼天文算術,心裡着實佩服。子蘺看天上已有星現,招呼三人就出去。
她往南中天看去,心宿二星正明亮現於正空,東方蒼龍七宿橫貫天上。“明日大暑,看來天氣極熱。”子蘺自嘀咕一聲。芳音每見她觀星,總是佩服投地,天上密密麻麻都是星,能看出什麼呢?“子蘺小姐,我們現在要做什麼去呢?”雨燕問。“去放蓮燈。”“放蓮燈?咱們哪來的蓮燈?”“咱們到那就有。”說着四人就往外城的人工湖走去,芳音腳快先溜得沒影了。
觀蓮節這天晚上吳越地區有放蓮燈習慣,自家手札的蓮燈,將中心紅燭點亮放入水中,燦燦一湖,十分耀眼。舜英從未這麼晚還待在外頭,心裡有些害怕,但見子蘺從容不迫又放下心來。家家燈火紅亮。雨燕緊挽着舜英手臂,跟着子蘺穿街過巷。
轉過道口,忽而大片燈光閃爍眼前。只見滿湖燈光燦然,朵朵蓮燈嫋嫋娜娜輕移。岸邊聚了許多人,仍在放蓮燈。南中天上蒼龍七宿明亮璀璨,人間湖面亦是星光燦爛。置身期間,只覺得如仙恍惚。
子蘺不禁隨口嘆出兩句:“莫怪神仙思凡多,最美煙火屬人間”。舜英望着滿湖蓮燈,兩眼盈盈,果真是“最美煙火屬人間”。一時雨燕也看呆在那裡,人生一世,若是錯過這等好景,真是可惜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