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不知大人叫小的,所爲何事?”帳房先生打了個千,不慍不火地道。
“想必,三元已經跟你說了吧?”
“略說了些。”
“你怎麼想?”
“大人若是用得着草民,草民定當盡力而爲。”
“好,卻不知你對這紙鈔之事,有何看法?”
“朝廷怎麼說,草民便怎麼做,別的,草民不清楚。”
嚴思語的眉頭微微皺起,他向來不喜歡沒有主見之人,這種人容易在世上存活,卻終究成不了大器。
秦三元瞅了眼他的臉色,心中已知其意,趕緊上來打圓場道:“大人,郭非他打得一手好算盤。”
嚴思語並沒有言語。
聽着兩人的對話,郭非也明白了,當下朝嚴思語一鞠躬,不言不語地退了出去。
“大人?”
“罷了,你且送他一程吧。”
嚴思語說罷,走到桌邊,開始批閱文書——銀監使的事接連受挫,讓他十分地懊惱,心頭微微有些不快。
沒一會兒,秦三元回來,垂手立在一旁。
嚴思語一邊看文書,一邊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十分隨意地道:“你那個鄰居,他,有沒有說什麼?”
“他,他什麼都沒說。”
“三元啊,”提筆落下最後一個字,嚴思語將文書放到一旁,“我只是覺得銀監使此職責任重大,不便輕與人,你心裡可不要有什麼想法。”
“大人多慮了。”秦三元躬身行禮,“小的,並不曾有什麼想法,況且大人,也說的很是。”
“那就行。”嚴思語點頭,“你且回側耳房歇息吧,等有事,我再喚你。”
“是,大人。”
秦三元又行了個禮,這纔去了。
嚴思語瞑目躺在椅子上,正欲小憩一番,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男聲:“請問,嚴大人在嗎?”
“在。”
門開了,一個人走進來。
“是你?”
“是,草民楊玄拜見大人。”
“你——”
“楊玄願任銀監使,爲地方上出一分力。”
“太好了。”嚴思語頓時如釋重負,起身招呼道,“來,坐坐,坐。”
楊玄走到桌案前坐下,嚴思語隨即拿過卷宗,指點着上面的文字,細細地道:“這,這,這都是銀監使的職責,楊監使你可要看清楚了,此等機要大事,可是不能隨便支混的。”
“草……下官知道。”楊玄仔細瀏覽一番,“所有章呈草民都已經瞭然於胸,不知大人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沒了。”嚴思語眼中滿是微笑,“只要楊監使按照卷冊上所言行事,大抵不會有什麼過錯,今日你回去之後,我會令人收拾一座院落,作爲你單獨的辦公之處。”
“這個就沒必要了吧?”楊玄顯然有些出乎意料。
“有必要,當然有必要。”嚴思語頓了頓,又道,“我看你家夫人頗有情緒,如此一來,她當會支持你工作了。”
“呃——”楊玄臉上浮起幾許紅潮,不由得擡起手來,搔了搔後腦勺。
“倘若再無別事,楊玄告辭。”
“去吧。”嚴思語擺擺手,目送他走了出去。
這次衙差辦事的速度還算勤緊,很快將院落收拾出來,嚴思語把石州的事交代給楊玄,便帶着秦三元折返京都。
秦三元是第一次離開小縣城見世面,對於京都的種種繁華常常目瞪口呆,嚴思語帶着他回到自己府宅,先行休息一番,換上官服往宮中遞折。
次晨在朝堂之上,傅滄泓獎掖了嚴思語在地方的作爲,並且賜賞,旁邊蔡明捷心中暗暗窩火,卻到底不敢流露出來。
可等嚴思語一進值房,蔡明捷便忍不住酸聲酸氣地發作起來:“喲,這攀上高枝的鳳凰,還能飛回來說?”
嚴思語只是皺皺眉頭,並不理睬,走到自己的辦公桌前坐下,拿過公文開始批閱。
“不過仗着自己有幾分能耐,便作威作福起來,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風水輪流轉,倒黴得連過街老鼠都不理呢。”
嚴思語還是不說話,他本是一心爲國之人,自然不願意跟這起小人計較,況且他心中還擔心着紙鈔的事,不想把精力浪費在細枝末節的事上。
可是他不知道,偏是這樣的性子,極容易得罪人。
只是嚴思語心知肚明,如今馮中樞新喪,皇帝急需要做實事,而非拍馬屁之人,所以,他能確定,只要自己辦好差使,地位自然固若金湯,邊上人再怎麼不滿,卻終究無法動他半分。
幾天後,嚴思語根據石州一帶的紙鈔使用情況,又向皇帝遞上一道奏摺,呈請在京郊一帶十二州郡開始使用紙鈔,傅滄泓御批允准,自此,紙鈔在北宏開始大興於市,百姓們始信,原來朝廷發行的這種玩意兒,也是可以換來油鹽柴米的。
見此風頭,原先嘲諷、譏刺嚴思語的人,紛紛調頭轉向,朝他靠攏,都想沾一沾這位“皇帝駕前第一紅人”的光,對此,嚴思語依然是那般淡定而從容,不爲所動。
其實,傅滄泓一直在暗暗地觀察着這位自己中意的上卿,他深知中樞一職位高權重,最好由有德有才之人接任,這樣纔可以保持朝廷一如既往朝着好的方面運轉,只是這位嚴大人,是否真像他表面上看起來那般,經得起千錘百煉呢?
嗯,還得找個機會,多試他一試。
這日回到宮裡,卻見夜璃歌正埋着頭做針線,傅滄泓甚少看她費這心思,不由過去細瞧了瞧,卻見她正十分認真地往雪絹上紉着虎頭,只是動作十分笨拙。
他一直屏息站着,直到夜璃歌擡起頭來,朝他嫣然一笑。
“怎麼擺弄起這個來了?”
“其實是姣杏兒做的,我看着覺得好,便拿過來自己做了,如今看來,只怕是要糟蹋了這塊好生生的雪絹了呢。”
“不值什麼,內庫裡有的是,糟蹋了,再讓人取去。”
“且不說這個。”夜璃歌將繡繃放到一旁,站起身來,替他理了理衣袍,“瞧你這氣色,外朝之事想必妥當。”
“嗯。”
“新中樞人選考慮得如何?”
“朕想着,令嚴思語爲中樞。”
夜璃歌淡淡地“哦”了聲:“夫君看着是好,那便是好吧。”
傅滄泓忽然不說話,只是拿眼定定地瞧着她。
“怎麼了?”
“從前你總是很牽掛外朝之事,細細打聽,如今怎麼着——”
“這有什麼,我知道夫君能耐大着呢,樂得享清閒。”
“這樣纔好。”傅滄泓將她抱入懷中,任她坐在自己膝上,細細描摩着她的眉眼,“你早該斂斂自己的性子,學着怎麼做一個賢妻良母。”
夜璃歌聞言,不由“嗤”地笑起來:“夫君很希望璃歌做個賢妻良母嗎?”
“看你這話說的,哪個男人不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做個賢妻良母呢?”
“倘若,”夜璃歌將頭倚在傅滄泓胸前,食指輕輕地划着圈,“如果璃一輩子,都做不了賢妻良母呢?”
“那也沒事,不管你變成什麼樣,我都喜歡。”男人無限深情款款。
夜璃歌忽然輕輕嘆了口氣。
“怎麼了?”
“你總是待我這樣的好,無論我做了什麼,都這樣……”
“不好嗎?”
“好,很好,正是因爲這樣的好,所以讓我對你,愈發地難捨難離。”
“那咱們訂個約定。”
“什麼?”
“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永遠做夫妻,好不好?”
“來生來世,生生世世,你不嫌煩啊?”
“對你,我傅滄泓一輩子都不嫌煩。”
“那麼,要是我轉世投胎之後,再也認不得你了呢?”
“沒關係,我去找你,無論你在什麼地方,我都會去找你,找到之後就守在你身邊,不許任何人欺負你……”
夜璃歌不再言語,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你什麼時候……”她說着,俯頭銜住他的脣,細細地親吻起來。
無限春光,風且住。
夜璃歌的性子明顯地變得柔和了。
這是愛情,給一個女人帶來的,最明顯的變化吧。
我會很溫柔,很溫柔地陪伴着你,直到歲月老去,有一天整個世界都消失,單單隻剩下你,和我。
……
五穀豐登,百業興隆,風調雨順。
從各地呈上來的奏摺上看,北宏如今已是大興之象。
朝臣們屏息而立,靜待着皇帝的旨令,可皇帝端然而坐,始終沒有任何表示。
“都散了吧。”終於,皇帝擡起頭來,話音異常淡冽。
“臣等告退。”
“天下如今無大事,看來我等,是無用武之地了啊。”
“王大人這是什麼意思?難道盼望着天下大亂不成?”
“天下大不大亂我不知道,只是這手,癢癢,癢癢。”
“王大人,能得享太平,那是多大的福氣?何必好高騖遠呢?”
“我好高騖遠?要說這事兒,還真扯不到那上頭,如今這朝裡,好高騖遠者大有人在,哪裡就……”
他說着,驀地打住話頭,眼角餘光卻向後方掃去,衆人轉頭,卻見嚴思語正和幾名年輕侍郎,說着錢幣改制之事。
一名老派官員扯扯王福遠的衣袖,把他拉到一旁,壓低嗓音道:“人家現在風頭正健,你何苦去招惹?”
王福遠一聲冷哼:“什麼招惹,我只是想提醒他,千萬別張揚過了頭,否則,從雲端栽到泥潭裡,那滋味可是不好受。”
老官員見止他不住,只得咳嗽一聲,拿起腳來自己走了。
嚴思語一直將注意力集中在錢幣改制之事上,根本沒有留意旁人的風言風語。
“大人,您真是宏論,讓下官見識倍增。”
嚴思語謙遜地笑笑:“見識不見識,那倒是其次,只是,所有的見識,都要經過現實的考驗,才能知道是不是真的。”
“大人言之有理。”
幾人談論着,緩步離去。
回到家裡,一進門,秦三元便迎了上來:“大人,早晨有人來,遞進幾張帖子。”
“哦。”嚴思語轉身朝屋裡走,“你且隨我到書房裡來。”
待得進了書房,嚴思語入座,方伸手接過帖子,仔細看時,卻都是京郊附近官員們探聽消息的,嚴思語略沉吟了片刻,才提起筆來,凝思寫信。
約摸過了一個時辰,三封書信俱寫完,嚴思語方將筆擱下,把信紙交給秦三元:“你且拿去封了,再送到郵驛去,按重要信函發出。”
“是,大人。”秦三元接過信,轉頭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