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黃書生家中碰了一鼻子灰,但嚴思語心中卻莫明覺得十分快慰——如果國家能多一些這樣的人,倒不失爲壞事,只是可惜黃書生性子太傲,怕難與人共事。
有的人文章做得好,你讓他做事就不行,有的人八面玲瓏,你讓他挑大樑卻萬萬不能,有的人德高望重確實不假,但思想守舊,難以開拓創新。
思考着這些問題,嚴思語回到衙門裡,劉成迎出來,見着他便問:“嚴大人,那黃秀才……”
嚴思語擺擺手,自己提步邁入堂中。
看來,事情確實不成。
“嚴大人,”他磨磨蹭蹭湊到嚴思語身邊,“依你看,我成是不成?”
“你——”嚴思語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發行紙鈔可是個廢力不討好的活兒,你真願意做?”
劉成吭吭咳。
嚴思語搖搖頭,走進側廳,在桌邊坐下,他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心中思慮,要怎麼把石州的事寫成奏章上達天聽。
這日晚間,有地方上的鄉紳、官員來請吃飯,嚴思語卻不過,只得去了,席上鄉紳們對嚴思語大加讚賞,嚴思語只是姑妄聽之。
只是衆人輪番敬酒,他實在推脫不過,所以喝得微醉,由劉成扶着回了房裡。
側臥於榻上,挨着枕頭,嚴思語很快睡了過去。
半夜裡,他忽然聽得一陣若有若無的呼吸聲,從門外傳來。
“誰?”嚴思語手撐枕頭,微微直起上半身。
好一晌過去,外面才響起個聲音:“大,大人,我,我可以進來嗎?”
“你,你是誰?”
“小的,小的只是,只是一名燒火工……”
“燒火工?”嚴思語起身走到桌邊,點燃蠟燭,藉着微光一掃,但見門邊立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眼中的神情很是怯懼。
“你,你怎會到我這裡來?”
“大人。”那燒火工忽然砰地一聲跪下,衝着嚴思語連連叩頭,“大人,小的着實沒辦法活了,所以來求大人。”
“嗯?怎麼說?”
“小的,小的上有八十歲老孃,下有三個孩子,全指着在衙門裡的薪水過活,可是前兒個,小的不留神,把師爺的蔘湯給燉糊了,那師爺,他,他就要攆小的走……”
嚴思語眉頭微微擰起,略顯不耐煩——一則,他來這石州縣,只爲督促紙鈔一事,並不會過問地方上的這些小事,更何況,是這麼一介燒火工,可是看着對方那淌眼抹淚的模樣,他又於心不忍。
“那,你想我怎麼幫你?”
燒火工擡頭看了他一眼:“小的想跟着大人,不知大人這裡可缺人?”
“你想跟着我?”
“是。”
嚴思語在屋裡走了兩圈,道:“要跟着我,倒也不是不可以。”
“大人?”
“你聽清楚了。”嚴思語厲目從他臉上掃過,“跟了我之後,必須時刻和我一條心,若敢背叛,人神共誅,天地不容!你可敢起這樣的誓?”
火工打了一個寒顫,好半晌才慢慢舉起手來,就在他準備起誓之時,嚴思語忽然打住他:“慢!”
“大人?”
“我知道你現在有難處,所以,此時要你答應這樣苛刻的要求,自有趁火打劫的嫌疑,所以,我給你兩個選擇——第一,我給你兩百兩銀子,足夠你暫時養活一家人,並做個小買賣,太平安樂過日子;第二,跟着我,從此風雨同舟,祝福與共,你自己考慮清楚。”
燒火工怔住,很顯然,他怎麼也料不到,嚴思語會這樣說。
不過,他思考的時間並不長,神情一瞬間便變得堅定起來,撲通一聲跪地,向着嚴思語重重叩頭:“大人救了小的,便是小的再生父母,大人要小的上刀山,小的便下刀山,大人要小的跳火海,小的便跳火海!”
屋子裡一瞬默然。
好半晌過去,才聽嚴思語悠悠一聲嘆:“罷了,也算你我有緣。”
言罷,他俯下身子,將燒火工扶起:“既如此,我先取十兩銀子與你,你且回去,安頓了家小,梳洗穿戴乾淨,再來我這裡聽差。”
“是!”燒火工重重地應了一聲,喜之不盡地去了。
且說嚴思語回到房中,倒頭仍然睡了,直到第二日清晨方起,出外堂時,卻見縣衙的師爺剔着牙,站在魚池邊,冷冷看着一個男人。
一個收拾得乾淨齊整,有模有樣的男人。
嚴思語怔了怔,昨天夜裡黑燈瞎火,燒火工又穿得破爛,他倒沒有瞧清楚,對方人才長得竟不錯。
“愣着做什麼,還不進來。”
聽到他的聲音,燒火工和師爺俱是一怔,師爺剔牙的手不禁放了下來。
燒火工進了院子,每一步都邁得極慢,生怕踩死螞蟻似地,小心翼翼從師爺身旁繞過,提着包袱走到嚴思語身邊。
“從今日起,你便睡在側耳房裡,隨時聽我吩咐。”
“是,大人。”
“等等,我還沒問你,叫什麼名字呢?”
“齊稟大人,小的姓秦,名三元。”
“哦,那我從此以後,便叫你三元吧。”
“是,大人。”
看着秦三元進了耳房,嚴思語方纔下階走到師爺跟前:“卻不知,你們大人的帳冊,做得如何了?”
“帳冊,都已經做好了,請大人移駕。”師爺臉上浮起討好的笑。
“嗯。”嚴思語點點頭,和他一起,往帳房而去。
縣衙的帳目果然做得乾淨清透,從帳面上看去,沒有絲毫差池。
“不錯,”嚴思語擡頭看了師爺一眼,“好好做,將來會大有前途的。”
師爺心中樂開了花,適才那點小小的不快,頓時也消失得無影無蹤。
從帳房裡出來,回到臥室,嚴思語立即叫來秦三元:“三元啊,你是本地人,對本地的情況可熟悉?”
“情況?什麼情況?”
“嗯,哪條街,哪條巷,總算弄得清楚吧?”
“齊稟大人,清楚,非常清楚。”
“既這麼着,那咱們出去走走吧。”
“好。”
主僕倆出了院落,沿着街道慢慢朝前走,沿途但見販夫走卒絡繹不絕,叫賣聲此起彼伏,不過以嚴思語的目光看來,倒都是俗流。
剛拐過街角,迎面忽然呼呼跑來一個人,挾裹着團風,從主僕倆身邊掠過。
“杜二胖子!杜二胖子!”再看後方,一個瘦小的漢子揮舞着掃帚,氣喘吁吁地奔來,“杜二胖子你站住!還我的勺子!”單打
這等雞毛蒜皮的小事,本已司空見慣,嚴思語本不打算多看,正欲邁步離去,卻聽一陣殺豬般的慘叫傳來。
嚴思語當即收住腳步,正要細看時,另一道威嚴的聲音已然響起:“杜二,張五,你光天華日的,你們也鬧得太不像話了!”
“楊,楊大叔。”說來也怪,那兩人對說話之人,卻顯得十分敬畏,並不敢再吵,齊溜溜順牆根兒站着。
“你們,你們,”說話之人點着他們的額頭,有些恨鐵不成鋼地道,“你們也太不成材了,男兒大丈夫,成天便爲這些小事爭來吵去,像什麼話?”
兩人捱了言語,並不敢回嘴,只把腦袋低下。
“我時常教育你們,鄰里之間,應該和睦相處,人這一生,是因爲有緣分,才能走到一起,所以,無論善緣惡緣,都該珍惜纔是,何苦惹那麼多閒氣,來,握個手,各回各家去吧。”
說來也奇怪,楊大叔一番話,還真把他們的火氣給消了下去,杜二與張五各自十分安靜地去了,楊大叔也哼着小曲兒走了。
嚴思語心中暗忖,因向秦三元詢問道:“這楊大叔……”
“楊大叔啊,可是個好人,曾經做過里長,這街面上但凡有了什麼扯皮的事,都是他出來調解,說和。”
“這樣。”嚴思語點頭,“那他現在爲什麼不做里長了?”
“說起來,挺話長,現在的里長攀上了京官,把楊大叔給擠下來了唄。”
“哦。”嚴思語點點頭,再沒有多說什麼。
又沿着街道轉了大半個城,嚴思語倒也沒發現什麼新鮮事,於是打道往回走。
“三元啊,這楊大叔的家在哪兒?”
“大人是想?”
“沒什麼,隨意拜訪拜訪而已。”
“呶,”秦三元擡手朝前一指,“就是那一家。”
嚴思語定睛看時,見是戶齊整的院子,門口掛着一長串大蒜。
主僕倆走過去,秦三元擡手敲門。
門板開了,正好是楊大叔,上下打量二人一番:“兩位這是?”
“楊大叔,我來看看您。”
“哦,是三元啊,裡面請,裡面請。”楊大叔說着,側身讓到一旁,從面兒上看,倒也跟一般市井中人有所區別,不以勢利之眼光看人。
主僕倆進了院子,楊大叔熱情招呼,又是奉茶,又是拿出旱菸問他們抽不抽。
三元和楊大叔開始拉呱,而嚴思語藉着這會兒功夫,仔細地將院子細細審視了一番。
卻是個樸實的農家人。
“大叔,我有件事,想請教您。”
“您說,您說。”
“如今街面上改使紙鈔,不知道您怎麼看?”
“紙鈔啊,”楊大叔抓抓腦袋,“好東西,是個好東西。”
“怎麼好法?”
“從前,咱們上街,口袋裡總是揣着大把大把的銅錢,沉甸甸地,還老讓賊惦記着,紙鈔多方便啊,往懷裡一揣,走起路來也輕鬆了,還不易讓人察覺,您說不是。”
“想不到,大叔您還真開明,難道就不擔心,這滿大街的紙鈔,有一天會變成廢紙?”
“擔心啥呀,”楊大爺臉上的笑紋一絲不減,“紙鈔是朝廷發的,難道朝廷還能說話不算嗎?”
“那,大叔,我倒是有個事,想麻煩你。”
“什麼事?”
“倘若請你出來監管紙鈔之事,如何?”
“監管?”楊大爺怔了怔,“怎麼監管?”
“就是,如果發現市面上的紙鈔與銅鈔交換,有欺詐現象,或者說,有假的紙鈔發行,又或者,有其他不利於百姓的行爲,請您及時知會衙門。”
“這個——”楊大叔捋捋鬍子,作沉思狀,“俗話說,不在其位,不謀其職,我這無官一身輕的……”
“大叔您放心,既然請您出來做這個事,自然有個名目。”
“但不知,是什麼名目?”
“叫作銀監使。”
“銀監使?”楊大叔頗覺新奇,“這官名兒倒新奇。”
“不知大叔是否願意?”
“他願意什麼啊。”嚴思語的話尚未說完,後面便響起一個破鑼般的聲音,“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誰愛管誰管去,我說老楊,你可不許往裡邊攙和。”
“去去去。”楊大叔臉上浮起幾絲窘色,“女人家頭髮長見識短,有你什麼事,去一邊。”
媳婦子雖然不再攙和,卻在院子裡不住地走來走去,甩盆子砸瓢,口中不住地罵罵咧咧,嚴思語坐了一瞬,終覺無趣,便向楊三叔作辭,帶着三元起身離去。
楊大叔親自把他們送出院門,不住道歉,嚴思語宦海沉浮多年,也深知世事難爲,最好不要強求,臉上淡淡地,並不以爲怪。
走了一路,秦三元終於憋不住:“大人。”
“嗯。”
“你是不是心憂着咱們這一縣的事?”
“是啊。”嚴思語輕嘆,“眼看着我就要啓程回京了,一旦離開,這兒的事便沒人料理,故此記掛。”
“大人,我倒是有個人推薦。”
“誰?”
“我隔壁家鄰居。”
“他是做什麼的?”
“從前是個帳房先生,打得一手好算盤,如今新死了媳婦,成天呆在家中無所事事,若大人肯用他,他倒定然樂意,更何況,他也沒有家室牽絆。”
“這樣。”嚴思語點點頭,“那行,你且回家去,和他好好說說,倘若他應了,再領他來衙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