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房中,傅滄泓側身躺下,將佳人抱入懷中,細細凝視着她的面容。
此時的夜璃歌,呼吸平和,全然沒有素日的冷漠與殺意,顯得溫柔動人,傅滄泓一時情動,手腳便不規矩起來。
冷不防夜璃歌右手一擡,已然抓住他的手掌。
“璃歌……”傅滄泓面色發紅,呼吸也變得急促起來。
夜璃歌的雙眼仍舊閉着,朱脣微啓:“你就打算,這麼要了我麼?”
好似兜頭潑下來一盆冷水,將傅滄泓的熱情悉數澆滅。
他有些懊喪地收回手,眼中卻不禁多了絲惱意,帶着幾分撒嬌幾分渴盼地喚道:“璃歌——”
“說什麼都沒用。”夜璃歌推開他,朝裡邊兒翻了個身——曾經的曾經,她也有爲這段感情奮不顧身,可是漸漸地,最初那份熱情已然退卻,連她都覺得,自己已經越變越理智,越變……越獨立。
是獨立。
獨立於傅滄泓之外,無論思考問題或者做事,都不再受他影響——若說從前,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總會干擾她的情緒,那麼現在,這種情況是越來越少了。
是傅滄泓的魅力減小了?
那倒不是。
那麼,橫亙在他們中間的,到底是什麼呢?縱然夜璃歌自己,有時候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那就,不要去想,這也是夜璃歌處理問題的一個法則。
傅滄泓很長一段時間沒有睡着,他能明顯地感覺到,這些日子以來,夜璃歌雖然人在他身邊,可說話做事,始終帶着一股疏離感,最初,他以爲她在惱着碧水村的事,所以不願和他親近,可是細一揣測,似乎又不是——真是讓他莫明其妙摸不着任何頭腦。
同牀共枕,卻是各自異夢,傅滄泓想要找出問題的癥結在哪裡,而夜璃歌,卻是憂慮着天下大事——她絲毫不懷疑,將來的北宏會非常強大,那麼,將來的璃國呢?將來的天下呢?
天,終於慢慢地亮了。
“皇上。”火狼推門而入,在紗帳外立定。
“何事?”
“輦駕已經備妥,敢問皇上,何時啓程?”
坐起身來,傅滄泓朝旁邊仍舊雙眸微闔的夜璃歌看了一眼:“……再等半個時辰。”
羽睫輕輕抖動着,夜璃歌睜開了眼。
傅滄泓側身,在她臉上親了親:“還要再睡麼?”
“罷了。”夜璃歌掀開被子,“再睡,就讓他們看笑話了。”
“那有什麼關係。”傅滄泓也下了榻,從後方環住她的纖腰,“在這兒,你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思,隨意行事。”
“是嗎?”夜璃歌轉頭,黑瑩雙眸黠光燁燁。
“呃……當然。”
“那,我不想坐輦,想騎馬,也可以嗎?”
“行。”傅滄泓毫不猶豫地點頭——只要她高興,怎麼着都成。
“那麼,先吃早飯吧。”夜璃歌臉上難得地露出那種單純而天真的笑,拉起傅滄泓的手,疾步往外走去。
傅滄泓不由暗暗呼了一口氣——他還以爲,她要對他提出什麼高難度的要求,幸好只是騎馬。
暗暗瞅着他緊張的臉色,夜璃歌心中卻忍不住偷樂——這種感覺好奇怪,以前從未有過。
或許,縱然強悍如她,也很樂意被一個男人如此寵着吧。
很快,宮侍送來早點,兩個人相對着用罷,略作休息,方起身走出官衙。
“皇上,請登輦。”
“不必了。”傅滄泓擺手,“牽朕的騰雲驥來。”
“是。”禁軍躬身領命,調頭離去,不一會兒,牽着匹毛髮雪白的健馬,重新走回。
瞧着這精神抖擻的馬,夜璃歌雙眼一亮,忍不住讚道:“好漂亮的馬兒!”
“喜歡嗎?”傅滄泓下了石階,握住馬繮,親自將騰雲驥拉到夜璃歌面前,“騎騎看?”
“就只有一匹?”
“難道還不夠?”
莞爾一笑,夜璃歌再沒有和他爭辯,接過馬繮,翻身上了馬背,傅滄泓也躍身上馬,長吁一聲,騰雲驥馱着兩人,四蹄踏如流星,朝前方奔去。
街道兩旁,熙熙攘攘的人流紛紛閃避。
“璃歌……”隨着一聲輕喃,青衣男子手中的首飾盒“啪”地掉落在地,摔作兩半。
“喂!”看攤的小販頓時火了,猛然伸手揪住他的胸襟,“你這人,到底怎麼回事?”
青衣男子一言不發,隨意從袖中摸出塊銀錠,胡亂塞給小販,自己昏昏然茫茫然朝前走去。
“你——”一看手中的銀子,小販不由呆了呆,本想叫住那個青衣男子,可心中的貪婪到底戰勝良知,低下頭,他開始手忙腳亂地收拾貨攤,生怕那男子回來找他。
可他根本不知道,此時的青衣男子,早已三魂丟了兩魂,哪有心思同他算計別的?
安陽涪頊機械地邁動着雙腿,任他千思萬想,也沒有料到,歷經諸般艱辛,好不容易來到灤陽,第一眼看到的,竟是如斯情形。
那麼,他這些日子以來,所做的一切算什麼?自作多情麼?
“公子。”
一名暗衛從角落裡閃出,擋在他面前。
“走開。”安陽涪頊兩眼直愣愣盯着前方,冷冷吐出兩個字。
“公子!”暗衛雙眉緊皺——方纔那一幕,他也瞧見了——可,這是在北宏啊,倘若公子做出一點離格兒的事,只怕牽繫重大。
見安陽涪頊始終不爲所動,何野無奈,只得擡起手來,猛一下將安陽涪頊劈暈,扶着他閃進旁邊的茶鋪裡。
“您這是——”茶鋪老闆立即迎上前來,眼中閃動着濃濃的疑色。
“哦,這是我弟弟,剛犯了急症,借貴地歇歇。”
“急症?”老闆眼裡疑色未消,“什麼急症?會不會傳染人?”
“不會不會。”何野連聲保證,又塞給老闆一錠銀子。
老闆將銀子拿在手裡,略掂了掂,方纔神色勉強地道:“去那邊角地裡靠一靠吧。”
“行咧。”何野點頭哈腰地答應着,扶着安陽涪頊走了過去——他和其他璃國暗衛最不的一點不同便是——能在任何一個地點,任何一個場合,隨時扮演不同的角色。
約摸過了兩盞茶的功夫,安陽涪頊醒來,只看了何野一眼,便呆呆盯住桌面,既不說話,也沒有任何表情。
何俠怕他憋出事來,忙道:“公子,您,您有什麼話,不妨同屬下說——”
“沒用的。”
“嗯?”
“原來,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都沒用。”安陽涪頊那張年輕而漂亮的臉上,浮出濃濃的絕望。
“公子……”何野被震駭住了,看着他不知道說什麼纔好。
安陽涪頊轉頭,視線飄渺地看了他一眼,露出絲讓人驚痛的笑:“你說,我是不是很沒用?”
“公子……”何野是個口拙之人,對於這男男女女之間感情糾紛的事,更是無從勸解。
“哈——”安陽涪頊忽然仰頭,笑了一聲,用力拍着桌子道:“拿酒來!”
店掌櫃聞聲而至,像看怪物似地對着安陽涪頊上下打量一通,視線轉向何野:“不是說,發急症嗎?”
何野只好陪笑,又取出一錠銀子:“他一向都是這樣,發發瘋泄泄火,就好了,請掌櫃只管按舍弟的意思辦,好酒好菜,只管送上來。”
有了銀子,什麼都好說,掌櫃咧咧嘴,自去料理,不消片刻功夫,酒菜俱齊,安陽涪頊提過一壺酒,仰頭就朝口中灌。
辛辣灼烈的液體一入口,他立即“噗”地一聲全吐了出來,皺着眉頭道:“好,好難喝……”
何野想笑,好容易才忍住,拿走酒壺,誠心實意地勸解道:“公子,這不是什麼好東西,既然不能喝,那就——”
“誰說我不能喝?”未料,安陽涪頊雙眼一棱,劈手奪過酒壺,又仰頭朝口中灌去——
誰料他酒量不好,只灌了半壺,便腦袋一偏,暈趴在桌上。
無奈嘆口氣,何野叫過掌櫃:“老闆,樓上有房間嗎?”
“有。”老闆倒也沒有再爲難他,“你跟我來吧。”
將安陽涪頊扶進樓上房間,服侍他睡下,又讓掌櫃去弄了碗醒酒湯,喂他喝了,何野這才略舒一口氣,走到桌邊坐下,一手支頜,闔目小憩。
“璃歌……璃歌……”
不知過了多久,安陽涪頊的喚聲,把何野從朦朧睡意中喚醒。
“公子?”站起身來,何野走到牀邊,握住安陽涪頊在空中亂抓的手。
又一次大叫了一聲“璃歌”,安陽涪頊驀地坐起身來。
睜眼,卻只見四壁寂然。
兩行淚水,自安陽涪頊眸中潸潸而落。
“公子!”何野再也忍不住,屈膝跪地,鏗聲道,“您且稍待,屬下,屬下這就去把太子妃追回來!”
“追?”安陽涪頊轉眸,看着他澀然一笑,“怎麼追?”
何野頓時無言。
“你先,出去吧。”
“公子,您?”
安陽涪頊再次闔上雙眼,無力地擺擺手:“我想,靜一靜。”
是的,他太想靜一靜,太想思慮清楚,將來的路,應該怎麼走。
倘若沒有了夜璃歌……世界,會不會一片黑暗?
……
“想不到,在這裡,還能見到如此美麗的牡丹花。”
“你喜歡?”
“一點點。”
“哦?”俊朗的男子微微挑高眉梢,“那你,最喜歡什麼花?”
凝眸注視着深寂的夜色,夜璃歌思慮良久,方道:“瓊花。”
“那以後,我在整座龍赫殿裡,都種滿瓊花,好不好?”
“行嗎?”夜璃歌眼中卻掠過絲詫色,“瓊花向來只生長於南國,宏都氣候寒冷,只怕——”
“我說能,就能。”男子的話音中,自帶三分霸氣。
“好……吧。”夜璃歌一笑,轉開話頭,“今日騎了一天的馬,想必累了,去歇息吧。”
“嗯……”傅滄泓搖搖頭,“我想再陪你呆會兒。”
——這個寧謐而甜美的夜晚,對他們而言,實在是太難得了。
柔和的感情消泯了兩個人之間的戾氣,化成涓涓細流,在兩顆心間迂迴流淌。
此情脈脈,向誰訴。
同一時刻。
灤陽府某茶鋪的廂房裡。
安陽涪頊靠在牀欄上,雙手環着雙膝,兩眼空洞地盯着帳頂。
“我安陽涪頊,非夜璃歌不娶……”
“你是不是,不肯再給我,任何愛你的機會?”
“那你爲什麼,始終不肯接受我的感情?”
……
越是想,他想是覺得,原來自己根本是個白癡,徹徹底底的白癡。
腦袋一陣陣拉鋸似的痛,安陽涪頊死死咬住脣角,防止自己叫出聲來,腦子裡卻有兩個人影,在不住地打架:
一個說:安陽涪頊,忘了她!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就忘了她!
另一個說:安陽涪頊,她是你的妻子,你應該繼續愛她,直到她回心轉意!
一個說:你傻啊,這一輩子,她絕對不會回心轉意了,你還是打消這個愚不可及的想法吧!
另一個說:我會努力!我會去爭取。
一個說:爭取有什麼用?你應該回璃國去,秣馬厲兵,強大自己!然後領兵列陣於邊境,向那個男人宣戰,奪回屬於你的一切!
是!
就是這樣!
安陽涪頊驀地跳了起來,感覺全身上下再次充滿鮮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