唰唰的劍聲從外面傳來。
夜璃歌睜開眼,披衣下牀,取下壁上的驚虹劍,也走了出去。
但見寬敞庭院中,傅滄泓一身短衣,手中照影劍舞得如雪團一般。
“看招!”一聲嬌吒,夜璃歌挺劍而上。
“來得好!”傅滄泓揚脣一笑,稍稍柔和力度,與她鬥在一起。
“不要馬虎哦!”夜璃歌也衝他一笑,招式卻更加狠厲,逼得傅滄泓接連後退數步。
“夫人饒命!”他誇張大叫,卻打迭起精神仔細應戰——說實話,夜璃歌的功夫與他相比,只在伯仲間,倘若他有所疏忽,立即就會落敗。
踏進門檻的火狼就那樣停住了——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爲自己花了眼,因爲,他看到傅滄泓臉上的笑,單純得像個孩子一樣的笑。
沒有一絲勉強,沒有一絲僞飾或喬裝。
或許,只有這個時候的他,纔是真正開心的吧。
直到渾身被汗水溼透,傅滄泓才撤劍後退,衝夜璃歌抱拳道:“夫人武藝精湛,我認輸,認輸。”
“什麼夫人不夫人!”夜璃歌嗔他一眼,也收了劍,卻轉眸看着火狼,“有事嗎?”
“是這樣,”火狼定定神,“喬裝的禁軍來報,樑述回來了。”
“哦,”夜璃歌眸光一閃,“確定他在家中?”
“是。”
“我們走。”
回劍入鞘,夜璃歌果決地道。
“讓我一個人去,不行嗎?”
“你確定能收服他?”
傅滄泓不禁挑了挑眉,想說什麼,到底忍住。
兩人換上便衣,攜劍出門,徑往城郊而去。
昨夜剛下過一場雨,空氣甚是清新,茅屋的扉門依舊半掩着,伸手一推,便開了。
桌案後,一名布衣男子仰躺在椅中,睡夢正酣。
這——
傅滄泓眼中閃過絲怒色,正要出聲將他喚醒,卻被夜璃歌止住。
雙眸深凝,夜璃歌仔細端詳着這男子的五官面容——一字眉、長瘦臉、下巴上留着三撇鬍鬚,頭髮很隨意地綰着,顯得有些零亂。
並沒有什麼名士風度,倘若放人堆裡,很容易被人忽略掉。
但是。
但是什麼呢?
常年遊歷江湖,閱人無數的夜璃歌,相信自己沒有看錯,這男子身上,有一股其他人沒有的東西,卻難以用語言形容。
“呵——”
長長打了個呵欠,男子坐起身來,扭扭脖子伸伸腰,方凝眸看向屋外的不速之客。
眼睛。
原來是眼睛。
那是一雙洞察天地玄機,時而犀利如閃電,時而卻能混沌如瓦石的眼睛。
該隱時隱,該顯時顯。
這種人,不是大奸大惡,便是大智大慧。
“樑先生。”並沒有給他多餘的時間,夜璃歌踏進門檻,抱拳道。
樑述雙手撐在桌沿上,踞案不動,等待着她的下文。
“可惜了。”
夜璃歌忽然說。
“什麼?”
“可惜這灤陽一方山靈地秀。”
樑述眨眨眼,並沒有接話。
“天地間育一賢者,不易,而賢者不爲世所用,而自棄於草莽,是爲愚,極愚之人,不足以語之以乾坤。”
樑述終於笑了:“姑娘,你似乎,對樑某十分不滿?”
“難道,我該稱讚你麼?”夜璃歌負手而立,目光凜凜地注視着他。
“賢者棄荒野,自有該棄之理,樑某尚不以爲意,姑娘如何這般憤嫉?”
“憤嫉?”夜璃歌笑笑,自搬了兩張凳子,拉着傅滄泓一同坐下,擡手朝桌面一指,“談一局,如何?”
樑述看了她一眼,也不多言,伸出右手中指,在桌面上一點,夜璃歌亦一點,兩人便你來我往地對殺起來。
傅滄泓的雙眼緊緊盯着桌面,卻始終沒有看明白——不是雙陸,也並非圍棋。
“唉……”樑述忽然嘆了聲,幽幽地道,“姑娘出手太狠,將來只怕,難保長久。”
夜璃歌面色一冰,繼而恢復淡然:“多謝樑先生賜教,作爲回禮,夜某也有一良言回贈。”
“樑某洗耳恭聽。”
“樑先生有經天緯地之材,若只願隱沒鄉里,空負一身學識,斷不是大丈夫所爲。”
“在姑娘眼中,難道大丈夫,就非得入世一遭,立一番功名?”
“非爲功名,而爲天下蒼生。”
“天下蒼生,與我何干?”
“若無天下蒼生,又何來樑先生你呢?先生雖避居遁世,然目睹自家門前一幕幕慘劇,難道,就沒有一絲,憐憫惻隱之心嗎?”
樑述再沒有說話,只是久久地看着她,半晌,脣角微微向上一揚:“姑娘,你的話,確實打動了我,但姑娘不知有沒有仔細想過——灤江爲患近兩百年,爲何始終沒有人,出來挑接這重擔?”
夜璃歌霍地擡頭。
爲患近兩百年,卻始終沒人挑接重擔——是啊,非是北宏沒有傑出之識,只是這治水,絕非一人一力能夠做到,要想完成這項浩大的工程,不單需要朝廷的鼎力支持,領頭者正確的指導,更需要天時、地利、人和,如此方能成百年,甚至是千年功業,否則,治河便只是紙上談兵。
“你要什麼?”傅滄泓冷冽話音響起。
樑述看了他一眼,居然毫不理會,仍舊盯着夜璃歌,彷彿她說的話,比傅滄泓要管用一百倍。
“我相信樑先生,北宏會相信樑先生,整個天下,也會相信樑先生。”
樑述微微動容:“這份相信,能維持多久呢?一個月,兩個月?”
“不,是一生一世!只要樑先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只要樑先生將一顆心獻給蒼天大地,夜某相信,整個世界,必將還待於先生!”
“好!”樑述重重一掌拍在桌案上,“就衝你這番話,治理灤江之事,我做了!”
“一言爲定!”夜璃歌伸出手,與他緊緊一握。
傅滄泓不由得咳嗽一聲。
樑述這才離座,朝着傅滄泓屈膝跪倒:“草民樑述,拜見北宏帝君!”
“你知道朕的身份?”傅滄泓眼中閃過絲惱怒。
“草民冒犯龍顏,請皇上降罪!”
“滄泓……”夜璃歌趕緊出聲將他攔住。
傅滄泓深吸了口氣,平息怒意:“平身。”
樑述站起,立於一旁,仍舊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樣。
“明日,你便前往府衙報道吧,我們就不多打擾了。”夜璃歌站起身,形容淡淡地告辭。
離開茅屋,行出一段路,傅滄泓終於忍不住抱怨道:“這人,好大的架子。”
“滄泓,”夜璃歌安撫性地拍拍他的手背,“此人不可小視,你一定要誠心待之——他表面狂傲,卻稟着一顆濟世救難的仁心,縱然身處鄉野僻地,卻自有一種雍容大度之慨,這種人,是舉世難覓的棟樑,你應該以一個君王寬博的胸懷,接受容納他,讓他好好地發揮自己的所長。”
“……多謝夫人教誨。”傅滄泓心中的波瀾完全平息了,看向夜璃歌的眸光多了幾分其他的意味。
璃歌,璃歌,得妻若此,我復何求?
……
“皇上——”
剛回到官衙,一名禁軍便神色匆促地奔進。
“什麼事?”
禁軍看看夜璃歌,卻沒有言語。
“暫且退下。”傅滄泓擺擺手,轉頭輕聲道,“璃歌,你先歇息,我去看看。”
“嗯。”夜璃歌也不追問,提步向內室而去。
廂房裡。
“說吧。”
“屬下,一個時辰前,屬下等在城郊,發現了火統領……”
“發現?”傅滄泓雙瞳微微一跳,“他出什麼事兒了嗎?”
“不知何故,火統領昏倒在野地裡,屬下等將他擡了回來,可是他,至今未醒——”
“朕去瞧瞧。”
在另一間廂房裡,傅滄泓見到了火狼,他面色發白,呼吸沉穩,表面上倒看不出任何問題,只是始終昏迷不醒。
“他這樣多長時間了?”
“從救回來到現在,一直如此。”
“有試過施救嗎?”
“有,可是都毫無用處。”
走到榻邊,傅滄泓伸手搭上他的手腕,但覺脈息穩健有力,並無中毒,或者急症的跡象。
“要不要,請夜姑娘來瞧瞧?”禁軍小聲建議道。
傅滄泓心中劃過絲挫敗感,卻極力忍住,自己轉身朝外走去。
“璃歌。”
“嗯?”夜璃歌正倚在牀上看書,見他走進,遂放下書冊,凝眸注視着他。
“火狼,出了點意外,想請你去看看。”
並無多言,夜璃歌翻身下地,穿上鞋子往外便走。
“他……怎麼樣?”
“像是——”夜璃歌漂亮的眉頭緊緊蹙起,“像是瞬間受到某種重壓,導致心跳頓停,繼而昏迷——”
“重壓?”
“嗯,你是派他,出去執行過什麼任務嗎?”
傅滄泓沉默,不知該不該把伏殺那個什麼閒雲先生的事告訴她。
“嗯?!”見他不說話,夜璃歌加重語氣。
“……我可以不回答嗎?”
夜璃歌的眸色深了,再沒有追問,轉身繼續檢測火狼的身體,然後雙掌交疊,置於火狼胸膛上方,默運內息,讓自己的力量,進入火狼體內。
漸漸地,晶瑩汗珠爬滿她的額頭,傅滄泓眼中不由添上憂色,卻不敢上前打擾。
“好了。”
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夜璃歌方纔停止運功,從腰中錦囊裡摸出針袋,抽出一根銀針,往火狼胸前插落,然後捏住針尾,旋轉數圈。
“噗——”吐出口鮮豔的血,火狼睜開了雙眼。
“皇……”
“別亂動。”他剛要起身行禮,卻被夜璃歌輕輕摁住,“你這一次受傷不輕,要好好調養,有什麼話,明天再說吧。”
“是。”火狼不敢逞強,安然依從。
確定他再無其它問題,夜璃歌方纔收回銀針,轉頭看了傅滄泓一眼,蓮步姍姍而去——她深知,以傅滄泓那急躁的個性,莫說一個晚上,只怕一個時辰,他都等不了。
確定夜璃歌離去,傅滄泓的視線立即落到火狼臉上,火狼倒也沒有等他發問,便主動稟述道:“皇上,伏殺的任務,失敗了。”
“爲什麼?”
“那個閒雲先生,雖然不會武功,身上卻有一股奇異的力量。”
“怎麼個奇異法?”
“像是……迷魂術。”
“迷魂術?”
——若是從其他人口中聽到這三個字,傅滄泓早已一個耳光扇過去,可是現在,說這樣話的人,卻是他向來最倚重,最相信的火狼。
“詳細說一下當時的情形。”
火狼理了理思緒,將事情的前因後果說了一遍,傅滄泓緊皺眉頭,久久不語。
“皇上,”火狼瞅瞅他的臉色,試探着道,“夜姑娘見多識廣,要不,向她請教請教?”
又是夜璃歌!
傅滄泓心中一股無名業火躥了起來——不得不說,這些日子,他發現夜璃歌的影響力越來越大,竟漸漸有些取代他的位置。
當然,作爲深愛她的男子,他並不覺得受到冒犯或者什麼,而是發自內心地覺得喜悅,可是,若什麼問題都要夜璃歌才能解決,他這個男人,是不是——太沒用了?
“能自己解決,最好自己解決。”傅滄泓鐵青着一張臉。
“屬下……知道了。”火狼口中答應,可心裡,卻存着另樣的想法——傅滄泓想在夜璃歌面前保持一個做男人的尊嚴,可他更憂心的是傅滄泓的安危——到底是男人的面子重要,還是生死存亡更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