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下山

雖有些尷尬,但原本還算和諧的氣氛因爲小丫鬟的突然來到而被打破。

龔如雪在聽到小丫鬟的話後,平靜的臉上瞬息萬變,好不精彩。重雲從昨天第一次見到他後,還沒有見過這人能有這麼慌亂的時候,就連被自己兄長找茬都能忍着怒氣一字一句與人講道理,可現在,他的神情着實稱得上是緊張。

重雲瞥了一眼那個小丫鬟,這人昨夜他是見過的,在他們剛回到龔府遇見龔夫人的時候,這個丫鬟便跟在龔夫人的身旁,應該是她的貼身丫頭。剛纔聽見小丫鬟的話,也肯定了重雲的猜測,既然是龔夫人派來的,再看這丫鬟驚懼的神色,想必龔府裡這突然出的事不會太小。

龔如雪跟重雲有同樣的想法,他上一次聽見龔夫人口中的“出事”就是他的爹——龔家家主意外逝世的時候,龔如雪不敢想象這次又會是有什麼事發生,但無論是什麼事,都不會是好事。

龔如雪按捺下紛亂的思緒,勉強撐起表情對重雲道:“重雲……”

“你不用多說什麼,先回去看看是什麼事,我待會兒跟柳寒衣一道回去。”重雲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先別太擔心。”

“嗯。”龔如雪心知他這只是在安慰自己,但身邊尚有朋友在,也確實讓他安定了一點,他歉意地對重雲與段塵說,“那我就先回去了。”

龔如雪和小丫鬟一走,房間裡頓時只剩下段塵與重雲兩人。柳寒衣還沒回來,一時這並不小的房間裡竟因爲兩人的尷尬相坐而顯得逼仄起來。

重雲看了一眼桌上並沒有吃多少的菜,問段塵:“大……大師還有沒有什麼想吃的,我替你夾。”

段塵搖了搖頭:“不用。”

“哦。”重雲就沒話可說了,他有些想不明白自己怎麼會出個任務,剛好就和段塵碰面,以至於陷入了眼下這種不尷不尬的境地。

段塵眼睛看不見,原本應該是認不出來他的,可是剛纔不管是柳寒衣還是龔如雪,都有叫過他的名字,段塵卻完全沒有反應,重雲想着這人也不見得還記得自己,畢竟他們分開了那麼久?十七年還是十八年?

分別的時間比他們認識的時間還要長,重雲不知道自己在尷尬什麼。這就像兩個許久未見面的老朋友,突然相遇卻找不到合適的話題,好像不管說什麼都很奇怪,因爲彼此都只是對方生命中的一個匆匆過客,就算偶有交集,也很快就會消失在對方的生活中。

更何況,重雲撇了撇嘴,想着,他和段塵算得上是朋友嗎?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個人誰都沒有要打破這場沉默的想法。

柳寒衣還沒有回來,也不知道他跟掌櫃的到底去交涉什麼了,重雲看了一眼段塵,見他已經掐着手中的佩珠安靜地在數珠了,他沉靜肅穆的模樣不管經過多少歲月都好似依舊,重雲望着他靜默疏離的樣子,突然很好奇以前的自己是怎麼和他交流的,但過往的歲月都模糊在了記憶裡,很多都想不起來了,唯獨能記住的,是初見時,段塵風雅出塵的身姿。

即使過了這麼多年,重雲依舊銘記於心,想忘都忘不掉,以至於午夜夢迴時,總能感受到空蕩蕩的心房有一絲顫痛。

重雲第一次見到段塵的時候,剛滿十八歲。

那是他第一次下山,即使族長反對,甚至警告他一旦下山便再也不能回來,日後就算有任何的困難也不能再尋求族裡的庇護,他也依舊義無反顧。

那正是陽春三月之時,碧空如洗,風光大好,溫暖的陽光灑在發上,讓整個人也變得溫暖。重雲在族長恨鐵不成鋼的目光注視下,坦然地打開護族結界,離開了三危山。

每年都有成年的族人耐不住山上的無聊日子,選擇離開,而這些人無一例外的都沒有再回來,重雲不知道自己還會不會回來,但此時的他一心只想出去,他已經在三危山上生活了十八年,早已厭煩了日復一日沒有任何新鮮感的生活,就算是族長也不能改變他的想法。

“重雲,外面的世界絕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就算你修爲再高也難敵別人的暗算,你怎麼就不肯聽我的話呢?好好呆在山裡不好嗎?”

重雲執拗又堅持地說着一再重複的話:“族長,我知道您是爲我好,但三危山我已經呆夠了,這裡的每一處花花草草長什麼樣子我都一清二楚,每天重複一樣的生活真的很難熬。族長,您也說我修爲高,那我這麼高的修爲如果只是在一個安逸寧靜的地方又何來的施展之地?我下山去,還可以幫助其他人。至於您說的暗算,我覺得您多想了,我相信,我以什麼樣的態度待人,他人也會以同樣的態度對我。”

族長見實在勸說無用之後,便放任他離開,臨走時給了他一塊玉牌:“你是我族百年難遇的武修天才,我本不願就這樣放你離開,但你既然去意已決,這塊通行令牌便留給你,算是給你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日後你想回來,就拿着這塊玉牌來找我。但你記住,只有一次機會。”

重雲笑意吟吟地接過,將玉牌放進乾坤袋:“多謝族長。”

族長看他那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就來氣,擺了擺手讓他趕緊滾蛋,在重雲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就被族長一把踹出了族門,再回頭時,護族結界開啓,族門就已經不見了。

重雲見狀,覺得族長在某些時候就像小孩子一樣不講理,他搖了搖頭便下山去了。

山下的世界跟他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其實說起來重雲對外面也不是一無所知,因爲小時候很多前輩都給他講過外面的世界,雖然這些也差不多都是他們從話本小說裡知道的。

族裡的人,大多都是一輩子都呆在山上的,很少有機會接觸外面的世界,而那些出去了的族人,沒有一個回來過,所以重雲以及其他人,對外面的認識僅限於話本里的描繪。

這也是重雲一心想要下山的原因,他想看看,也想體驗一下與山裡截然不同的生活。

人的一輩子這麼漫長,總要做一件打破常規的事,讓人生出現一些意外,纔不至於一眼就能看到老。

段塵的出現,對於重雲的生命來說,就是另一場意外。

那時重雲正在三危山以東兩百里外的符惕山下一個名爲溪谷的小鎮上,前幾日鎮上一戶人家裡辦喜事,本是歡歡喜喜的日子,新郎官卻在洞房花燭夜死在了自己的牀上,而且死狀其慘無比,被人開膛破肚不說,連心都被挖了出來。據說死者流出的血浸透了兩牀被子,新娘子第二天早上起來,看到新郎官的死狀,直接嚇瘋了。

“這麼可怕?”重雲坐在一家小茶館裡,往茶杯裡倒了點水,端起來喝了一口,繼續聽坐在他面前的一個喝茶的客人口若懸河地講鬼故事,“那查出來是誰幹的嗎?”

“那哪兒知道?我覺得是妖怪乾的,不然你說哪個人能這樣神不知鬼不覺的把人殺了還把心給挖出來,多殘忍啊。”客人從重雲面前的盤子裡抓了一把瓜子丟嘴裡磕,重雲也不介意,聽他吧唧吧唧,“那新娘子現在被接回了孃家裡,整天都在家裡鬧,又哭又叫,你是不知道,那聲音聽着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現在都沒人敢走那邊了,大家都繞道走,任誰聽了那叫聲都難受。聽說那家人請了個大師來作法,也不知道管不管用。唉,那家人也是造孽,攤上這麼個事。”

“那新郎官的家裡怎麼辦?”

“還能怎麼辦?那家裡就這麼一個兒子,現在兒子沒了,媳婦也瘋了,那兩老現在就兩個人過,天天都哭,你說光哭有什麼用,人也沒了。前兩天有個道士經過,說他們家有髒東西,壞了風水,被兩老給趕走了。”

“髒東西?什麼髒東西?”重雲疑惑地問。

客人有些無語:“我說小公子,你怎麼什麼都不知道?髒東西,那就是隻能生在陰暗角落見不得人的東西,不是妖就是鬼,還能是什麼?”

“你們這外面的人可真有意思,直接說妖和鬼不就行了嗎?爲什麼要用髒東西來代替?”重雲見客人頓時滿臉不悅,意識到自己又說錯了話,連忙抓了一把瓜子放在他面前,賠笑道,“好好好,您繼續說,我不插話了。”

客人嗑了口瓜子,繼續說:“那道士被兩老趕走,也不生氣,就說‘雖然是有污穢,但基本已經沒多少了,想必是那髒東西已經離開了’,說完他就走了。你說他這說的不是廢話嗎,那人心都挖了,那些東西還留在那裡做什麼?說起來這也不是第一次發生這種事了。”

“哦?”重雲來了興致,問道,“以前也有人被挖過心?”

“也是很久以前了,我也是聽我一個姑父講的,說是這鎮上每過五十年就會有個人離奇死亡,我姑父還在世那會兒,也碰到過一起,是一個屠夫被挖了心,那個屠夫脾氣不好,他的媳婦兒被他打了幾次就離家出走了,所以他死的時候誰都不知道,等過了幾天屍體都臭了纔有人發現,但是誰也沒辦法知道再更久遠之前,是不是也有人是這種死法。”

重雲喝了口茶,若有所思。

夜晚更深露重時,重雲着一襲黑衣,披着夜色來到東村村口那新娘子的家外面。

天上雲層厚重,連一絲星光都見不到,重雲聽着新娘子家裡那淒厲詭譎的慘叫聲,時而又變成詭異的哭聲,如墨的雙眸裡藏着深沉的思緒。

爲什麼每隔五十年會有人離奇死亡,死亡的手法還是挖心?爲什麼那個道士說新郎官家裡有髒東西?爲什麼新娘子的家裡人要找大師來做法?

重雲看着關着新娘子的那間房外面貼滿了黃符,忍不住勾脣一笑,大概問題的答案都在這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