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解圍

重雲與龔如雪剛走出龔家,就見柳寒衣正半躺半靠在府外一棵柳樹的樹幹上,見二人出來,才從樹上跳下來,滿臉哀怨地看着兩人。

龔如雪還未開口,重雲就先道歉了:“真是不好意思,害柳兄久等了。”

柳寒衣一股火正要發作,但看重雲一副歉意滿滿的模樣,又不好意思發出來,憋得渾身難受。他搖着扇子,咬牙切齒道:“你可知我等了你們多久?一個時辰!敢問你們二位是去私會了嗎?”

龔如雪神情疏淡,不爲所動:“是你來的太早了,重雲纔剛起。”

重雲在一旁配合道:“是我起太晚了。”

柳寒衣幽幽的目光在兩人之間掃了一眼,隨後擺了擺手,勉爲其難道:“算了算了,下不爲例啊。”

重雲笑着說好。柳寒衣便開心地一手攬起重雲的肩,另一隻手拉起龔如雪的胳膊,道:“那就走吧,先說好,今天的一切行程我來安排啊。”

重雲一切都遂他的意:“可以。”龔如雪則一向不會考慮這種事,自然也是沒有反對。

二人隨柳寒衣一道走過龔府外的廊橋,清晨的霧氣還未散盡,遠近都是一片濛濛的虛影。三人行於此間,似是走入一場幻境中。

“前面便是集市,我們去逛逛?”柳寒衣提議道。

二人沒有異議。

集市上人來人往,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三位衣着不凡相貌俊雅的青年卻是引起了一些人的注意。

“大哥哥,買枝花吧。”重雲正想着要給無瀾買個什麼禮物好,就被一道脆生生的聲音打斷了思緒。他循聲低頭,只見一個只有半人高的粉雕玉琢的小姑娘,一手抱着花,一手扯住了他的袖子。

重雲一停下腳步,身旁的兩人自然也停了下來。

三個人一齊盯着這個七八歲大的小姑娘,讓她頓時感到有些害怕,拉着重雲衣服的手都不自覺抖了起來。她烏溜溜的眼睛眨了眨,顫着聲又說了一遍:“大哥哥,買枝花吧。”

重雲掃了一眼她手中的花,那是一看就知道不會是名貴品種的花,用普通的布帶纏裹着。只是勝在新鮮,顏色也豔麗,花瓣上還沾有露水,大概是一早才被人摘下來的。

重雲蹲下身,與小姑娘平視,笑着問道:“這花怎麼賣呀?”

“一文錢十枝。”小姑娘聽他這樣問,便覺他會買,頓時有些急切,“大哥哥你買一些吧,這都是我早上從山上摘來的。”

一旁的柳寒衣也湊了過來,好奇地問道:“小妹妹,你大人呢?怎麼讓你一個人出來?”

聞言,小姑娘像是受了驚嚇似的縮了縮脖子,眼底裡頓起一層霧氣,粉嫩的臉上皺成一團,像是受了極大的委屈。她囁嚅着說道:“我孃親生了病,我要賣了花才能給她買藥吃。”

她說着說着,眼圈越來越紅,黑亮的眼睛裡泛起水光,三人還沒反應過來,就聽這小姑娘哇的一聲大哭起來,看起來又可憐又委屈。

三個大男人人頓時手足無措,周圍人的目光也紛紛打量過來,那神色好不精彩,看得三個人也無端心虛起來。

重雲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溫柔地安撫道:“不哭不哭,哥哥把你這些花都給買了,你的孃親就有錢治病了。”

“真……真的、嗎?”小姑娘抽抽搭搭地問。

重雲笑着捏了捏她的臉:“當然是真的。”說着,他從袖口裡掏出一個錢袋,遞給了小姑娘,溫和地說,“這裡的錢夠你孃親去看病了。”

“謝謝大哥哥,不過這太多了。”小姑娘接過錢袋,發現裡面的銀子遠遠超過買花所需的錢,“我沒有那麼多花。”

“不多,你的花值這麼多錢。”重雲伸出手,“現在,把花賣給我,然後就拿着錢去給你孃親買藥吧。”

小姑娘這才小心翼翼地將手中的花束遞給了重雲,鄭重地給他道了個謝才轉身離開。

“重雲兄,你可真是大方啊。”柳寒衣笑着搖起扇,眼底裡卻涌起三分不贊同,“雖然我不是說你這個行爲不好,但你可想過這麼一個小姑娘,身上又揣着那麼多錢,你說不被人打主意的機率有多少?”

龔如雪難得附和地點了點頭。

重雲聞言一愣,才明白自己剛纔做的確實有些不合適,這裡不比鬼界,鬼界的地界不大,一切事務基本都在閻君判官等人的掌控之中,很少有小鬼敢在他們的眼皮底下搞小動作,而這外界……他望着小姑娘遠去的背影,又掃了一眼四周,發現已有不少人將目光放在了小姑娘身上。

“倒是我疏忽了。”重雲無奈地搖了搖頭,手指在袖袍下掐了一個訣,一道金光便從他的指尖上飛出,悄無聲息地沒入小姑娘的後背。“這樣應該就沒什麼太大的問題了。”

柳寒衣見狀打趣道:“重雲兄你現在身無分文,待會兒還怎麼買東西?”

重雲怔了怔,隨即一笑:“我既是來此做客,自然得讓你們兩位主人來盡地主之誼了,豈有讓客人買單的道理?”

“倒是好話都讓你說盡了。”柳寒衣彎眼笑了起來,一旁的龔如雪神情也柔和了。“說起來,重雲兄竟是如此心善之人,我倒是沒有想到。看來我又更加深刻地認識你了。”

重雲搖了搖頭:“我不是心善。只是這小姑娘讓我想起了很久以前,一位救過我命的小朋友。”

“哦?”柳寒衣頓時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來,龔如雪也將注意力轉移了過來。

但重雲不願意多說,這段往事已經隨着他身死而煙消雲散,如今就連當事人都很少再提起,他再說這些,不過是徒增懷念與感傷罷了。他道:“其實也不是太長的故事。我當初被人追殺,逃到這位朋友的家裡,那時他家裡也快揭不開鍋了,卻還是每日上山撿柴,然後去集市賣了再買藥回來替我治病。”

“這倒是位心善的姑娘。”柳寒衣對着這隻言片語感慨,又面帶揶揄地看着重雲,“這樣的善人,你就沒有想過以身相許?”

“誰說這是位姑娘了?”重雲笑得有些無奈,想起曾經那位眉眼溫和,總是容易害羞臉紅的少年,無聊地想着,其實說是姑娘倒也不爲過,只怕是比姑娘家還膽小了點。

柳寒衣頓時失了興致:“不是姑娘?那我沒興趣聽了。”

一旁的龔如雪冷眼瞧了他一眼,沉聲道:“走吧。”

三人又在集市上逛了一會兒,最終重雲挑了一個木質的孔明鎖準備帶回去。

耽擱了一陣,走出集市來到朱雀橋時,已近中午。霧氣散去,金燦燦的日光從層層疊疊的流雲中撒下來,曬得人暖洋洋的。

重雲卻有些難受——他忘記帶傘了。

明明早上的時候吳西還特意提醒過他的,結果因爲龔悅柏的打岔讓他將這事給忘了。

“就在前邊了。”柳寒衣指着朱雀橋對岸的一處房屋道,“槐州城內最有名的酒樓之一——蘭林居。”

“走吧。”重雲擡手拂去額上冒起的一層薄汗,放下手才注意到龔如雪正看着自己,眼裡有些愁緒。重雲笑了笑,擡頭看了一眼日光大盛的天際,道,“不礙事。”

“要不今天便不去了,尋個陰涼的地方休息。”龔如雪道。

重雲望着遠處的朱雀橋,這並非是一座廊橋,橋面上一絲遮蔽物也沒有,橋曲若虹,青磚鋪成的橋面赤|裸裸地暴露在日光之下。

重雲心裡微沉,卻還是沒有多說什麼,他並不想讓身旁的龔如雪擔心,也不願拂了柳寒衣的雅興,便道:“不用,也沒幾步路了。”

龔如雪見他堅持,也點了點頭不再多說,兩人跟着柳寒衣一道朝橋上走去,正舉步欲走,就見一道陰影從重雲的身後飄來。

兩人一驚,回過頭,卻見一把青色的油紙傘輕飄飄地停在重雲的肩頭,遮住了頭頂熾熱的陽光。

不遠處,一道雪白的身影正緩緩走來,即使眼睛上覆着布帶,卻絲毫沒有影響來人沉着的腳步。

來人正是段塵。

龔如雪朝段塵行了個禮,重雲卻沒動,盯着段塵的臉瞧了一會兒,直到聽見他說“你魂體不穩,還是打把傘好”時,才伸出手握住了傘柄,頷首對段塵道:“多謝大師。”

段塵頓了頓,捏着手裡的青琉璃佩珠沒有說話。

已經走到橋上的柳寒衣此時才注意到這一幕,疾步從橋上走回來,視線在幾人之間掃了兩圈,奇怪地問:“你們這是在做什麼?”

“沒什麼,”重雲舉着傘,瞥了段塵一眼,跟柳寒衣解釋,“今日出門忘記帶傘,幸好遇上段塵大師解圍。”

“哦。”柳寒衣催促道,“那快走吧,我肚子都快餓扁了。”他又遲疑地看了段塵一眼,問道,“大師可願同我們一起吃飯?”

本也是隨口這麼一問,柳寒衣自然知道段塵這樣的人一向是不太願意同普通人一道的,更不要說他們這些小輩了,就連這次的重華宴,聽說龔家也是邀請了多次纔得到段塵的點頭,因此柳寒衣也只是客氣地問了一句,沒指望段塵會答應。

……誰知道他就真的答應了。

看見段塵遲疑了兩秒後點頭的那一瞬間,柳寒衣頓時一臉見了鬼的表情,就連一向沒有什麼大起大落的情緒的龔如雪也是吃了一驚。

“那、那走吧。”柳寒衣難得說話打了個結巴,慌忙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隨後才意識到段塵看不見,才說,“大師請。”

“嗯。請。”段塵跟在柳寒衣的身後,循着他的腳步聲往前。他一身雪白的衣袂隨步伐帶起的風翻飛,擦過重雲的身側時,重雲聞道了一股淡淡的檀香氣息。

——熟悉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