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緒輾轉一夜,重雲睡得並不安穩。
翌日,吳西帶着一干手下來向重雲道別:“公子,屬下這就先帶人回去覆命了。公子獨自在這邊,還請多保重身子,一定要記得隨時把傘帶上。”
重雲點了點頭:“知道了,你回去跟無瀾知會一聲,我過幾天給他帶禮物回去。”
“是。”
一行人正欲退下,就聽見下人通報一聲“五少爺來了”,衆人望去,就見龔如雪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見一大羣人已整理好行裝,都在重雲的房間裡呆着,就問:“諸位這是……要走了?”
“正是。”吳西點了點頭,朝龔如雪行了個禮,“這邊的事情既已處理完畢,我們也該回去了。龔少爺,我家公子較少離開鬼界,仙門世家之間的禮節規矩都不太清楚,若有失禮的地方,還請龔少爺多擔待。”
“這是自然。”
吳西交代完畢,向兩人道了個別,就帶着人離開了。
龔如雪見重雲纔剛起,卻面有倦色,便問:“重雲兄在這裡睡得不太習慣?”
“沒有,這裡睡得很舒服,只是我心裡想着事,所以……”重雲一向有話直說,對自己相交朋友更不會有太多假意虛言之詞。
龔如雪理解地點了點頭,又想起來時的目的,問道:“柳寒衣一大早便來尋你了,你若是還想再休息一會兒我就叫他先回去,待午後再過來。”
“不用了。我可是來做客的,遲遲不起可就失了禮數了。”
重雲起身,便有侍女送來嶄新的衣服,服侍着他梳洗。龔如雪站在一旁安靜地看着重雲,見他一身天青色的衣袍穿上身,頓時整個人都增添了幾分神采。
龔如雪一向冷淡的臉上也升起了幾分異色,他嘴巴動了動,半晌才道:“我昨日一看你,便覺得你穿一身玄衣過於深沉,便自作主張地替你選了這身衣服,現在看來,果然合適。”
重雲回過頭來笑道:“我在鬼界的時候,可從不思考穿什麼衣服這種問題。”
“爲何?”
“鬼界跟這外邊不太一樣,那裡常年如夜,到處都是一片漆黑,穿得好看又有什麼用呢?沒有誰會去注意這些。”重雲憶起鬼界的種種,想着自己在那裡呆了十多年,還是會有種不習慣的感覺。
有些事,並不是時間久了就會成自然。
龔如雪瞧了一眼他有些莫名的神色,正要說點什麼,就聽見一聲高喝從外院裡傳來。
“五弟!聽說你帶了位客人回來,可否讓爲兄瞧上一瞧?!”那聲音由遠及近,兩人還未做出反應,就見一人從門外走了進來。
那人中等身材,滿臉橫肉,掃帚眉,兩隻眼睛細小狹長又透着精光,看着是一副兇相。他着一身白衣,衣服樣式與龔如雪相似,細看卻有很大不同。那人的衣領袖袍鑲着金色滾邊,衣袍下襬有金絲繡成的芙蓉花正招搖綻放,這是隻有龔家正統出身的子弟纔有資格穿的“芙蓉雪衣”。
龔如雪一見來人,冰冷的臉上頓時又冷了幾分,他有些不悅地看着來人:“大哥,你怎麼如此失禮?未經允許就擅自闖進來!”
龔如雪的大哥龔悅柏不在意地大笑一聲:“我進自己家還需允許?五弟,你以爲誰都跟你一樣嗎?”
一句話就直指出他與龔如雪二人身份尊卑有別,龔如雪清亮的眸子裡頓時結滿寒霜,他冷聲道:“出去!”
“你說什麼?!”龔悅柏懷疑自己聽錯了,龔如雪雖然爲人冷漠,但在龔家卻是從來都對長輩敬重有加,眼下,他竟然敢命令自己?還是在一個外人面前?
龔如雪冷聲道:“我說,請你出去,大哥。”
龔悅柏難以置信地望向自己的五弟,一時氣極反笑:“龔如雪,你以爲你是在以什麼身份在同我說話?你最好搞清楚,龔家現在就算老爺子沒了,也輪不到一個私生子來插手我的事?!”
他大概是真的氣炸了,連龔夫人嚴防死守不讓說的消息也輕易地暴露在一個外人面前。
龔如雪臉上寒意更甚,卻難得的沒有一絲怒火,他平靜得像一尊沒有感情的木雕,但站在他身邊的重雲卻輕易地感受到那寒意之下翻起的洶涌波瀾:“大哥,你今天犯錯有三,第一,你身爲主人,卻擅闖客人的房間,不知禮數;第二,父親去世的事,二孃早就下令不許再提,你卻在客人面前肆意提起,違背命令;第三,立家之根本爲‘和’,你卻挑起彼此之間的怒火,令我們兄弟之間有隙,有違家訓。三罪並數,大哥,身爲小弟,我勸你現在去宗祠認錯領罰,可別讓我們龔家在客人面前失了臉面。”
他一字一句地說完,只見龔悅柏的臉上越來越難看,最後一字落下,龔悅柏怒而發難,一掌向龔如雪拍來:“你找死!竟敢教訓我?!”
龔如雪一個閃身靈巧地將他的掌風避過,又擡手一掌輕鬆接過隨之而來的一拳,冷聲道:“說不過就動手,父親就是這樣教你的?你的禮教都丟到哪裡去了?”
“哼!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一個私生子來管教我?我今天就好好教訓教訓你,叫你知道何爲尊敬兄長!”
龔悅柏掌式不停,原本他的修爲在龔如雪之下,但龔如雪此時卻不願與他過多糾纏,只做防守之勢,是以兩人漸漸打成平手。
房間裡的桌椅陳設因爲這場突如其來的打鬥而遭殃,盡數化作了碎片,滿室狼藉。
一旁的重雲尷尬地摸了摸鼻子,面對這場意外有些無言,他有些看不懂這場鬧劇到底是怎麼就發生了,但龔如雪既已成爲他的朋友,他便不能在此眼睜睜看着龔如雪與人打起來而他自己卻什麼也不做。
重雲一個閃身加入戰局,他快如疾風,身子化出一道殘影,迅雷不及掩耳地在龔悅柏的肩後點了兩下,龔悅柏頓時就僵在原地。
“你!”龔悅柏正酣戰之時,突然就被人點了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這就像在賭場里正好碰上手氣好,本可以贏大把錢的時候,賭場突然被官府的人查抄了,着實讓人鬱悶。
龔如雪見龔悅柏終於被迫停手,他也暗自鬆了一口氣,手上頓時也停了。他本就不願意過多糾纏,這是在龔家,且不說他自己的身份在龔家可稱不上有地位,更何況現在還有客人在場,讓人看見這場鬧劇,成什麼體統,最終丟臉的還是龔家。
龔悅柏試着自己衝破穴道卻不得,臉上漲得通紅,又氣又急:“你快給我解開!”
龔如雪嘴巴張了張,正要說什麼,就被重雲擡手攔住,只聽他道:“龔少爺,阿雪是我的好友,你當着我的面就說要教訓他,這我就不太高興了。”
“怎麼?你一個外人還想插手我龔家的事嗎?”
重雲不緊不慢地低頭將衣服上的褶皺整理好,擡頭衝他彎眼一笑:“我雖是個外人,但我這人向來有個習慣,那就是從不拿自己當外人。阿雪又是我朋友,我朋友的事就是我的事,怎麼就插手不得了?”
龔如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想要說什麼卻終究沒有開口。
重雲給了他一個安心的眼神,又對龔悅柏說道:“今日龔少爺是來看我的,既然看見了,那就可以走了。”
他話落,見龔悅柏滿臉怒氣,眼底似要噴出火來,重雲這才故作驚訝地說道:“啊,我忘了,龔少爺現在被點了穴的,看來暫時是走不了了。那我跟阿雪就先走了,非常感謝龔少爺今天專程來看我。”
龔悅柏見重雲攬着龔如雪毫不猶豫地離開,怒吼道:“混賬!你給我站住!”
“穴道半個時辰之後會自己解開的,在此之前,就只好委屈一下龔少爺了。”重雲悠悠地丟下一句話後,便不見了蹤影。
兩人出了楓鷺齋,龔如雪道:“剛纔的事,讓你見笑了。”
重雲睨了他一眼,見他神色如常,眼底波光微閃,似有幾分不明情緒暗涌,就道:“無事,家家都有難唸的經。”
龔如雪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神情來,他像是不習慣做這種表情,很快又不自然地垂下嘴角,抿了抿脣,才道:“他原本是想來拉攏你的。”
“……???”重雲有些不解。
龔如雪又道:“我的所有朋友,他都想拉攏,這樣,就算我不願意,也要替他做事了。”
“柳寒衣也是嗎?”重雲問。
龔如雪想了想,像是憶起了往事,面上神情有些鬆動,他道:“一開始也是,只是我二孃不知爲何不喜歡他,他也就不怎麼來府上做客,我們一般都在外面見面,我大哥見不到他,自然也就放棄了。”
重雲理解地點點頭,笑道:“龔少爺爲何不直接來拉攏你?非要做這麼吃力不討好的事?”
“自然是因爲我的身份,讓他覺得地位有別吧。”龔如雪垂下眼,重雲一時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聽他說,“但我所結交的朋友總不會都是些無用之輩,他拉攏過來這些人就能成爲他的助力,也能變成約束我的條件,而他也不必紆尊降貴地來同我搞好關係,何樂而不爲?”
聞言,重雲沉默了半晌,輕嘆了口氣,拍了拍他的肩:“既然過得如此不順遂,又何苦爲難自己,一定要待在這個家裡呢?”
龔如雪沉默良久,才道:“我沒有爲難自己,之前只是因爲父親尚在,我遵從孃親的遺願呆在他身邊,現如今……”
他的話沒有說完,但重雲已經懂了他的意思,他展顏一笑:“鬼界隨時歡迎你。”
龔如雪擡眼看了看他,平靜的聲線起了一絲波瀾:“你真是奇怪,明明我們才認識。”
“誒,朋友相交需要考慮這麼多嗎?我既認定了你這個朋友,又何必在乎認識時間的長短?”
龔如雪疏淡的神情柔和了些:“你交朋友都是這麼迅速的嗎?”
“有快有慢吧,這還是得分人。”重雲眯起眼睛想了想,像是憶起了很久遠的往事,眼底涌起淡淡懷念,又有幾分說不明的悲傷,他頓了頓,才道,“以前有這麼一個人啊,我都把他當成生死之交了,可惜,他只當我是普通朋友,真是令人傷心。”
龔如雪被他的話勾起了幾分興趣,正想多問兩句,就聽見一道抱怨的聲音傳來:“你倆是在談情說愛嗎?怎麼這麼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