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暗涌

重雲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在他出聲後,段塵的身子似乎僵了僵,但細看卻又什麼都沒有發覺。

段塵對面前這一行人的恭敬不爲所動,他面向重雲,伸出手:“劍。”

重雲這才後知後覺地將劍遞還給他。

“你身上沾有妖氣,剛纔我一時不察,它就自己循跡過來了。”段塵反手將劍插入身後的劍鞘,冷聲道。

重雲愣了兩秒才明白他是在解釋,點了點頭表示理解,隨即又意識到來人看不見,纔開口隨意誇了句:“沒事,你這劍還挺有靈性。”

段塵沒說話,轉身就走,重雲這才注意到他長髮幾乎要垂地,及腰處卻被一根素白的緞帶隨意收攏,緞帶上墜着兩片青色的羽毛。而他背後揹着的,也並非劍鞘,而是一把合攏的油紙傘,長劍插入傘中,就巧妙地成了傘柄。

重雲攏在袖子裡的手無聲地握緊,卻終究什麼話也沒說。

衆人目送他走遠,柳寒衣輕舒了一口氣,身上疏懶之氣剛纔悉數收斂此時又盡數散開。他搖了搖摺扇,笑道:“他竟然真來了?原以爲……”

他的話沒說完,眼睛卻溜溜的轉向龔如雪,見他神情冷淡,便也止住了話頭,識趣地沒有說下去。

“回去吧。”龔如雪明顯不願意多談,衆人也沒有異議,紛紛御劍而起,朝槐州城裡飛去。

世人修道蔚然成風,無論是有沒有修爲天賦的人,都想要往這條道上一試,只爲了追求那令人垂涎的四個字——羽化登仙。一個家族裡出現一個天賦異稟之輩時,便能帶着整個家族飛昇,當這種天賦強悍的人出現較多時,世家便形成了。

仙門世家有完善的培養後輩的體系,前人總結的修道經驗被後代輕鬆吸納,所以修行也不再像前人那般艱難。仙門世家的子弟除了本家之外,也會接納一些修爲天賦較高的外姓子弟,爲他們提供完備的修道之法,而這些人也會成爲壯大世家的重要力量。

是以一個世家一旦形成,幾乎便能屹立數百年不倒。

龔家便是這樣一個修仙世家。龔家先祖龔昀的父輩原本只是一介屠夫,但龔昀的出現改變了整個家族,他一出生就展現出驚人的修爲天賦,未及弱冠便已臻化境,龔家在他的帶領下很快從名不見經傳發展成後來修真界如雷貫耳的大家族。

不消一刻鐘,衆人便已入城中,還未抵達,就見遠處一座恢弘仙府映入眼簾。龔家仙府坐落在城中的最荷湖湖心島,月色掩映下,湖水像一條銀絲帶將龔家包圍起來,滿湖波光破碎,燦若銀河。

衆人舉目望去,只見一座座廊橋成了連接湖心島與外界的通道,西北方最大的一座廊橋盡頭,是入目所及整個湖心島最爲宏大的建築——一座六層高的塔樓。塔樓與廊橋上皆是燈火通明,交相輝印,襯得整片最荷湖恍若白晝。

再遠處湖中一艘華麗的畫舫於湖面靜靜佇立,衆人站在堤岸邊,只覺有隱隱琴聲和着歌聲傳來。夜風拂來,吹動堤岸邊一排垂楊柳柳條輕動,發出沙沙的聲響。

令人沉醉。

重雲看着這一排繞岸垂楊有些疑惑,問道:“已經深秋,這楊柳怎麼還如早春時節一般?”

龔如雪解釋道:“這楊柳並非普通楊柳,而是三春柳,顧名思義可以走過三個季節而不凋零,一如在春天一般繁茂。”

“原來如此,這柳樹倒是稀奇。”鬼界那邊因爲常年處在黑暗之中,陰沉沉的天氣並不適合花草植物生長,是以很少有值得一覽的景色。

柳寒衣手中摺扇一收,在掌心啪得拍了一下,猶如說書先生講到故事精彩之處,一拍醒木,衆人的注意力便盡數被他吸引了過去。柳寒衣笑道:“咱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可是整個槐州城最佳的觀賞之地,整個槐州城最出名的四大景觀都能一收眼底。”

他說話着實有一股蠱惑人心的力道,原本有些不待見他的吳西的注意力也被他吸引了過來:“哪四大景觀?”

“槐州城有句老話,叫‘三分春色江汀岸,十里廊橋煙海樓’,說得就是這四大景觀。”柳寒衣將手中的摺扇指向遠處,示意道,“喏,三分春色與十里廊橋自不用多說,江汀岸指的是遠處那艘江汀畫舫,煙海樓是那邊的塔樓,諸位大概不知,這江汀畫舫與煙海樓可是整個槐州城最有名的銷金窟,甚至在整個西洲都是盛名在外的。重雲兄若是有興趣,過兩日我帶你來這裡玩一遭?”

聞言,吳西瞪大了眼睛,再聽柳寒衣最後那一句話,頓時如遭雷擊,他怒道:“我家公子可不會去這種地方!你少打這些歪點子!”

“誒?”柳寒衣勾脣一笑,還要說些什麼,就被龔如雪打斷了。

“已經很晚了,先回去吧。”他說完,又有些猶疑地看了一眼柳寒衣,“你可願意……隨我回去?”

柳寒衣頓了一下,隨即搖了搖頭,故作輕鬆道:“你們家那位二夫人,老早就見我不順眼了,我可不敢去招惹她。我還是回自己的住處去吧。”

這話並無任何特殊之處,但重雲聽完,卻覺身邊的龔如雪的身上似乎多了一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只見他面無他色地點了點頭,冷聲道:“也好。你自己回去,路上小心。”

“放心,這槐州城裡我還能走丟了不成?”柳寒衣笑着同衆人道別,“重雲兄,明日我再來找你。”

“好。”

一行人目送着柳寒衣遠去,龔如雪才帶領着其他人回去。堤岸邊有一座廊橋直通龔家仙府大門,重雲等人跟着龔如雪走過去,卻也只是走了一旁的側門進入。

穿過內院時,只見一行人正手持燈籠迎面而來。爲首的是一位衣着華貴的婦人,面容姣好素淨,眉眼之間卻隱有三分戾氣。

龔如雪走上前去向婦人行了個禮,低眉恭敬地稱了聲:“二孃。”

“噢,是阿雪啊。”秦嵐湘見是龔如雪,幾步走了過來,將他虛扶了起來,眉宇舒展,關切地問道,“怎麼這麼晚纔回來?這幾位是……”

“去鹿臺山遊玩了一陣,耽擱了。”龔如雪側過身,介紹道,“這幾位是我的朋友,我邀他們來府上小住。”

秦嵐湘這才含笑着衝重雲等人點了點頭,又對龔如雪吩咐:“既是如此,可切莫怠慢了人家。”

“孩兒知曉。”龔如雪答應,又問了一句,“二孃怎麼這麼晚還沒休息?”

聞言,秦嵐湘的眼底頓起一陣莫名的憂愁,只是很謹慎地沒將這情緒表現在臉上:“過幾日便是重華宴,我睡不着,就想着來把賓客名單再確認一番,不至於到時出了差錯。”說着,她又看了一眼龔如雪身後,大多都是普通的修士,只有重雲,衣着簡單卻華貴,看起來倒不像是尋常人家出來的,便提議,“你既邀請了朋友來,怎麼也不叫他們過幾日一同來赴宴呢?”

“孩兒正有這個打算。只是他們尚有要事在身,不便參加。”說着,龔如雪又轉頭看了一眼身後的重雲,“不過重雲公子答應在此多留幾日,是以孩兒已經邀請了他。”

“也好,也好。”秦嵐湘笑着點了點頭,對重雲道,“這位重公子可不要見外,就把這兒當做自己家,有什麼吩咐就跟下人們說,或者讓阿雪替你解決。”

重雲拱手行了個禮:“多謝夫人。”

“時候不早了,下去休息吧。”秦嵐湘對龔如雪囑咐道,“阿雪,叫下人們好生招待着,切莫怠慢了客人。”

“是。”

一行人目送秦嵐湘離去,便隨着龔如雪去了他安排的住處“楓鷺齋”,重雲被安排在東廂房。

梳洗罷,重雲躺在牀上,手枕着腦袋開始回憶今日一整天發生的事情,龔如雪的那一番話深深印在他的腦海裡——

“這樣壁壘森嚴的地方,若非有心人刻意爲之,一個法力平庸的妖鬼怎麼會從十五夜裡跑出來?”

的確,重雲以前雖未曾與十五夜關押的妖鬼交過手,但也曾在十五夜當過一年的守夜人,知道十五夜裡所關押的妖鬼,大多是修爲高強卻作惡多端之輩,甚至連曾經的魔界之主蒲霄也是被羈押在此。

而每年被派去做守夜人、看管十五夜的也都是各家修爲上乘之輩,更不要說被派選出來成爲守夜人之首的人,這絕對是要修爲天賦、戰鬥經驗等等都要達到頂尖的修士才能勝任。

歷年來的守夜人之首無不是各家幾乎不世出的前輩長老。

重雲一向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他修爲雖高,但也不是強到離譜,他自己若是被關在十五夜,想要衝破那重重禁制也絕非易事,而今日與他交手的妖鬼,卻是能輕易從十五夜裡出逃。

原本重雲以爲這妖鬼的修爲絕不在他之下,但今日一交手,他卻能輕鬆取下那妖鬼的首級,這讓他不禁有些懷疑起來……這妖鬼當真是十五夜跑出來的嗎?

亦或者,這妖鬼真是自己跑出來的嗎?

重雲不敢去細想這件事背後的深意,若真是像龔如雪所說的那樣,妖鬼禍世是有心人刻意爲之,那修真界這處原本風平浪靜之地,可就要翻起滔天巨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