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段塵

重雲聽龔如雪話裡有話,垂下眼像是在思考着什麼,一旁的吳西卻聽不下去了,怒道:“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道你覺得是我家公子把這東西給放出來的?”

“你們既然清楚這妖鬼的出處,我自然有理由懷疑你們與十五夜有所牽扯。”

“笑話!若真是我們把這東西放出來,又何必多此一舉地跑來解決它?再說了,我們只是知道這東西的出處你就如此懷疑我們,那你這麼清楚十五夜的來歷,我是不是也該懷疑一下你啊?”

見兩人劍拔弩張,分毫不讓,柳寒衣忍不住出來打圓場:“別吵別吵,先聽聽重公子怎麼說。”

他向重雲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說話。

重雲搖了搖頭:“我只能說我們跟這東西沒有關係,我們接到命令,要來這裡處理妖鬼作亂的事。至於這妖鬼的出處,也只是在命令上有所提到,我並不清楚。”

“是誰給你的命令?”龔如雪問。

“判官。”

“判官?”龔如雪聽到這兒,稍稍收起剛纔咄咄逼人的態度,“你們是鬼界的人?”

“正是。”

“咦?”柳寒衣的注意力頓時就被吸引,他好奇地上下打量了重雲一番,問道,“我聽說鬼界之人一向只在東洲一帶活動,你們怎麼會跑到西洲的地界來?”

重雲沉着以對:“十五夜裡所囚禁的是修真界共同的敵人,而且,今年守夜人之首是鬼界之人,這次妖鬼出逃,我們當然責無旁貸。”

“你很誠懇。”龔如雪收起周身的敵意,面上寒霜依舊,眉眼間卻多了三分真摯,他抱拳行了一個禮,道,“我爲剛纔的衝動向你道歉,我本無意冒犯,只是妖鬼禍世,若真是有心人爲之,那將成世間一大禍患。”

重雲未發話,吳西冷哼一聲,話語裡怒意不減:“我家公子平白無故受你一番質疑,你一句輕飄飄的道歉就想完事了?”

“無事。這本就是一場誤會,說開就好了。吳大人,你也不用替我委屈。”重雲按捺下吳西的怒火,對龔如雪道,“你的道歉我接受了。”

龔如雪頷首道:“我也替龔家向你說一聲感謝,解決這妖鬼本應該是龔家的責任,卻因爲家裡一些瑣事一直推拖至今,反倒讓它成了一方禍害。”

柳寒衣搖起扇子,目露驚訝,又有些欽佩地看了一眼重雲:“重公子你真是厲害,我跟阿雪認識這麼多年,第一次看見他對一個人又是道歉又是感謝的,佩服佩服。”

“不敢當。”重雲轉頭看了一眼鬼差們,發現他們早已將妖鬼的屍體收裝好,便向龔柳二人道,“事情既然解決了,那我們就告辭了。”

“這麼快就走嗎?”柳寒衣問。

吳西不快地說:“天色已晚,這處客棧已經不能住了,我們還要另尋他處休息,再耽擱下去就要到宵禁了,你想讓我們露宿街頭嗎?”

“可是,我還想再跟重公子多說幾句話……”

“諸位如果不介意的話,就去我的府上住吧。”清冷的聲音打斷兩人的交談,說話人正是龔如雪。

見吳西和柳寒衣循聲把目光落在自己臉上,重雲也跟着看過來,這讓龔如雪冷逸的眉宇間閃過一抹異色,他有些不自然地說道:“龔家仙府就在槐州城中,若施展御劍術,不消一刻便能抵達。”

重雲等人還未答應,柳寒衣就已經眉開眼笑起來:“這樣好!過幾日便是重陽佳節,龔家會在鹿臺山青屏峰設重華宴,這也算槐州的一大盛事了,到時,重公子也一道來吧。”

聞言,吳西便皺起了眉頭看向重雲:“公子,判官大人還等着我們回去覆命……”

重雲擺了擺手制止他的話,正要轉頭向柳寒衣藉口推辭,就聽柳寒衣瞪大了眼睛對吳西道:“你這手下是怎麼做事的?覆命這種事還要勞煩你家公子?”

重雲一想也是,剛下的決定立馬發生了動搖,他回過頭來盯着吳西看了兩眼,直把吳西盯得冷汗直冒,最後實在受不了才求饒道:“好吧好吧,屬下會帶人回去覆命。”

重雲眼睛一彎,道:“跟判官大人說,我過幾天便回去。”

“是。”吳西無奈地點頭答應,隨即像是想起了什麼,又不放心地囑咐了一句,“公子在外,請一定要注意自己的身子。”

柳寒衣在重雲與吳西之間掃了兩眼,奇怪道:“重雲兄身子有恙?”

吳西對這個轉眼就跟人稱兄道弟的人有些無言,但還是實話實說:“我家公子魂體不穩,是以常年都在鬼界修養,這次若非事出有因,判官大人也不會將他派到西洲這邊來。”

“魂體不穩?”龔如雪也難得插話進來,一雙清亮的眼睛落在重雲的臉上,眼底有些不經意的關心。

重雲笑着搖頭:“哪有他說的這麼嚴重,只是不能在日光下呆久了。”

龔如雪理解地點了點頭,自知鬼界之人與大多數修士都不同,他們本身是靈魂凝結的實體,修鬼道,習御靈之術。修習之法有固魂養魂之用,修爲越高,魂體便越強。

只是……

龔如雪有些疑惑地掃了重雲一眼,剛纔重雲與妖鬼的一番較量他悉數看在眼裡,心知重雲的武修絕不在他之下,實力這麼強的人,怎麼可能魂體不穩?

不及細想,柳寒衣就已經開始催促了:“各位,天色已晚,有什麼事回去再商量,可好?”

衆人都沒有意見,龔如雪便先行一步,率先走出大堂:“走吧。”

一行人走了出去,只見烏雲散去,狂風驟歇,泠泠月光掩映在樹梢間,地面一片清輝。衆人正欲御劍而行,卻見一道清冷的銀光裹挾着磅礴之氣從遠處飛來!

“小心!”重雲低喝一聲,手腕上白光一閃,骨鏈頓時化作彎刀握在了他的手裡,他揚手一揮,欲將銀光從中斬斷,卻見銀光在他的周身飛速盤旋,卻無絲毫傷人之意。重雲有些疑惑地收回手,只見銀光盤旋的速度漸緩,慢慢停了下來。

銀光消失,一把長劍停在重雲的面前。

“好劍!”柳寒衣只看了一眼,便面現驚豔。

的確是好劍,劍身不薄不厚,卻比一般的劍要窄上許多。長劍通體澄銀,周身泛着清泠冷光,樸實無華卻又鋒利異常。劍柄用鬆白玉雕琢出繁複的紋路,瑩白的玉石在月光下泛起溫潤的光澤。劍柄的尾端,雪色的緞帶綴着兩顆純青色琉璃珠。只是靠近它,重雲便覺自己後背都泛起了寒意。

重雲眼神一閃,伸出手試着碰了碰長劍,只見長劍似乎有靈性一般,劍身“嗡嗡”得發出抖動的聲音,似在哭訴,又似歡喜。劍柄處的玉石在他手中彷彿更亮了幾分。

衆人皆被這奇怪的一幕給驚住,一時都說不出話來。重雲垂眼看着手裡的劍,眼底波光流動,神色莫名。

“這……”龔如雪皺着眉,又仔細看了看這把長劍,臉上的神情一時有些拿不準,柳寒衣注意到他奇怪的模樣,問道:“怎麼了?”

“這好像是段塵的佩劍——青痕。”龔如雪遲疑道。

“段塵?”柳寒衣也被這個名字給驚了一下,“他不是還要等幾天纔會來嗎?怎麼現在……”

重雲聽聞,似是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手中的劍,又看了看龔柳二人,問道:“段塵是誰?”

“你常年待在東洲,無怪你不知。”不待龔如雪解釋,柳寒衣便開了口,想着自己竟然也能扮演一回傳道解惑的角色,總算是能擺一下自己作爲東道主的架子了,一時好不得意,“段塵是佛門之人,十多二十年前還是佛門掌事,不過後來他的徒弟當了掌門,他也就辭去了掌事之位,當了個雲遊散人,偶爾也會參與夜獵。方纔同你說過的,過幾日龔家會舉辦的重華宴,段塵也是宴會的貴客之一。”

見重雲一臉似懂非懂,柳寒衣又忍不住壞笑道:“重雲兄可知段塵剛入世之時,還有一個稱號?”

重雲被他勾起了好奇心:“是什麼?”

柳寒衣笑道:“他呀,被很多人叫做妖僧。”

“爲何?”吳西也好奇地插嘴。

柳寒衣摺扇打開,遮住嘴,兩眼一彎笑得跟只狐狸似的:“自然是因爲他長得美啊。世人皆知反常必有妖,段塵美得不似凡人,就被許多人叫做妖僧了。”

“原來如此。”重雲點了點頭,又低頭瞧了一眼手中的長劍,鬆白玉在掌心裡由冰冷漸漸溫暖,清冷的劍光與月色交相輝映,竟讓他由心裡產生了幾分迷惑感,眼底也生出了幾分猶疑。

未待他細想,倏地,遠處傳來一陣沉穩的腳步聲,衆人循聲望去,只見清輝月色下,一道雪白的身影由遠及近。

來者着一身素白的長袍,衣袍下襬上用雪蠶絲繡有朵朵盛開的蓮花,肩上披着雪白袈裟,腳踩白色雲錦靴。他的脖子上和手腕上都纏戴着兩串純青色琉璃珠,襯得有些偏白的皮膚泛着玉一樣的光澤。

那人身姿高潔,容貌昳麗,五官俊美卻不顯女氣,俊雅的臉像秀麗的畫一樣,每一點都恰到好處,多一分就豔俗,少一分就平庸。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眼睛,被一條四指寬的繃帶覆住,令整張臉都失了兩分神采。

“是段塵。”柳寒衣輕吸了一口氣,望着段塵越走越近的身影,一時竟失了語言。

龔如雪清逸的臉上多了幾分肅穆,即使段塵看不見,卻還是恭敬地向他行了個禮:“大師。”

其他人這才後知後覺地也向他行了個禮。

重雲卻沒有動,他盯着段塵那張有些清冷的臉,腦子裡竟覺隱隱作痛,好像有一股莫名的衝動即將劃破心臟而出。

段塵……

原來他叫段塵。

重雲無聲地張了張嘴,卻又一句話都說不出口,良久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道了聲:“大師。”